姚仙之离开的悄无声息，但依旧瞒不过王府中的眼线，不过这位医家魁首虽然久居北凉王府，却并不受凉王妃萧绰管制。且莫说是她，天下之大，姚仙之愿往哪里去，便是天雍皇帝姬轩辕，也插手不得。

陈念久在街道尽头停驻了许久，直到老人的身影彻底化作一颗黑点，消失在清晨的淡薄雾气之中，他这才转身回府，一路朝着藏书楼所在的方向而去。

藏书楼共分三层，高三丈九尺，整体呈现塔状，雄伟肃穆，甚是巍峨气派。

传闻北凉王府着手建造之初，便是从这藏书楼开始的。

此楼四处，亭台、假山、池塘、花草、林木星罗棋布，整体布局看似随意而设、漫不经心，但随着藏书楼居于其间，就像是棋盘上一子定中原的神来之笔，使之充满了一种浑然天成的圆满之感。

如果此间有风水大家立于此地，必可发现，藏书楼与四周环境早已融为一体，抬眼看去，只觉一亭一阁、一水一山，添之则乱，移之则缺，竟暗合风水中“四灵在天，兆形于地；地法天道，形体有致”的十六字真言。

姚仙之曾说，藏书楼，本身就是一座阵法的关键所在。

若是有人胆敢擅自闯入其中，四野那看似无甚厉害的亭阁山水，说不得转瞬便能化作“断人生机”的灭顶杀招。

而这也正是哪怕藏书楼内贮存天下武学千百卷，却从无一人把守的真正原因。

当然，楼中到底是否还有绝顶高手坐镇其间，没人知晓答案。

陈念久站在楼阁之下，凝目看了许久，这才一撩衣袍下摆，走了进去。

甫一迈过大门，他立时便能察觉到周围空气似乎紊乱了稍许，而头顶上的一颗用以照明的碧绿夜明珠，光芒微颤，仿佛正在试图开启某种机关，不过当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之后，这种紊乱，才被迫散去。

藏书楼共分三层，其一层，乃是贮存修行界各家各派中功法万千；二层，藏有术法千万；至于三层，偌大北凉王府，除了凉王陈庆之外，无人可踏入其中。

整座藏书楼如水月洞天一般，内地空间极大，比如眼前这第一层，一排排书架鳞次栉比，排列有序，其上搁满了无数古书典籍。

陈念久只瞧了一眼，便不再去看，径直迈向二楼。

对他而言，功法一门，与其它各家不同，他既然选择了儒家一脉的《春秋浩然功》，那么此生便再无更改的余地，这即是儒家常说的“有始有终”。

既然如此，那么他继续逗留在这第一层，便没有任何意义。况且世间修行者众多，儒家一脉早已绝迹，除他之外，怕是再难寻觅出第二人，料想这里，也断不会有儒家任何修行之法的存在。

藏书楼二层，与第一层大致相同，不过除了摆放各门各派的许多术法以外，其中还多出了几间修炼密室。那密室之中，燃烧着颇为精贵的青檀麝香，据说有着凝神静心的功效，能最大程度上确保一旦修行出了岔子、不至于走火入魔。

陈念久行走在书架之间，如走马观花一般，对于前面的十数排书架依旧视而不见，快步朝前走去。

世间修行之法，有功与术之分。功法为提升境界之本源所在，能助人在丹田中气机耗尽之时，重新衍生而出，且在功法不俗的情况下，亦可给予这真气加以属性。

而术法，简单来说便是武学招式，其品秩一分为五，凡、灵、王、祖、圣。无论哪一品阶的术法，一旦用出，相较于寻常拳脚功夫，定能够增添许多威力。

再者，品秩高的术法，尤其在灵阶之上的，本身便具备许多常人想象不到的威力，且可无视自身真气属性。比如有人体内真气暗藏冰封之力，那么自然用不出带有火属性的攻击，但是借助术法，便可完美弥补这一点。当然，若是体内真气与术法自带的属性完全相同，那么威力也会更大。

这二层藏书阁前面的十数排，皆为凡阶术法，陈念久并不刻意去看，而是径直朝着灵阶术法所在的区域而去。至于灵阶之上的王阶，陈念久抬眼看去，并无一本，料想应该便是在第三层。

不过即便如此，这诸多灵阶术法，也当真无愧于藏书楼那“无所不包，无所不纳”的名头。里面除了儒家与佛家空缺之外，当今天下最为繁盛的道、兵、武三脉，竟是无一不囊括其间。

陈念久呼吸渐渐粗重了许多，十六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登入藏书阁。瞧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各家术法，道门的《十字惊鸿步》、兵家的《万钧鳌阵》、武夫一脉的《寂灭浮屠》……脚步终于慢下了许多。

甚至他的双眼之中，也在悄无声息之间，涌起了一丝掩饰不住的贪婪。

“嗯？”

意识到这一点，陈念久竭力深吸了口气，突然无声一笑，无奈道，“市井中有句俗语，叫作‘穷人乍富，挺腰腆肚；身怀十文，旧衣必焚’，呵，想不到我也起了贪欲……”

徐叔叔曾说过，为人切不可“贪”，一旦起了贪心，那人便也毁了。

他微微摇晃脑袋，略显迷离的眼睛，重新恢复清明。

寻常之人若是如他这般，陡然见到如此众多的武学术法，必定像是个行走在珠山宝海中的种田老农，见不得什么大世面，却定会利欲熏心，只满心想着一定要全部学会才好。

可他却在这般情况下，犹可以保持足够的清醒，当真足够难得了。

陈念久并不知道，就在这座藏书楼的第三层中，有两位相同装束、相同相貌，却分着黑白二色不同衣衫的老者，视线皆落在他的身上，目光中意味难明。

这二人镇守藏书阁十六年之久，从未现身人前，甚至整个王府中，能知道他二人存在的，不过唯萧王妃一人而已。

他们便是整个陈氏一族最大的守护者，也是北凉王陈庆之最为倚重的二人。

也正因为有他二人在，“敢于凉王府内手足相残者，无论何种身份，陈姓门人共诛之”的第一家规，才连萧绰都不敢违背。

这二人，在那个昔年姜离未曾一统天下、世间犹处十六国纷争的绝顶乱世中，有个曾令天下修士无不闻风丧胆的名头：

黑白无常。

“范无救，依你所见，此子如何？”身着白衣的老者，慈眉善目，轻声问道。

被称作范无救的黑衣之人，虽与他相貌一般无二，但眼神冷寂，凶神恶相。

范无救道，“甚好。”

“哦？难得竟能从你口中听到这两个字。”白衣老者一怔，失笑道。

“谢必安，你我身处藏书楼十六年之久，见过陈氏族人何其多也，这其中不乏天资艳绝之辈，比如王爷的长子陈望渊、二子陈闻墨、三子陈问骨，包括那稍逊一筹的陈切玉之流，都算得上是了不得的小家伙。”

范无救道，“你我未曾被王爷收揽之前，于这类人见过不少，可愈是这类人，便愈是自视甚高，以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可最先夭折、死在江湖这摊浑水中的，也偏偏就是他们。”

范无救抬起一指，缓缓朝下，冷笑道，“这藏书楼中武学典籍浩如烟海，莫说常人，便是我刚刚提及到的王爷四子，甫一见时，也几乎乱了心性，只想一气观遍全书，修得个‘万法皆通’。

却殊不知贪多嚼不烂，境界不够，强行修习这诸多术法，做不到融会贯通不说，反倒最后有损修行，最终落得泯然众人的下场。哼，这世间，可不是谁都如姜离那般，可做到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谢必安点了点头，温和笑道，“可这孩子，是姜离的外孙。”

“所以我才说他甚好。”

范无救道，“‘每逢大事必先静气’，说得容易，可做起来却难。这小子身上，倒是有几分姜离的影子。”

……

……

藏书楼二层之中。

陈念久屏气凝神，缓缓走向一排书架，拿起一本名作《星宫二十八宿》的道门术法。

他正欲伸手翻阅，可便在此时，识海中《春秋浩然功》这本古朴经卷，其第三页上的那滴墨渍，突然跳出经卷，在他识海中重重撞了一下，似乎颇为不满。

刹那间，陈念久只觉得天旋地转，脑袋如遭重锤一击，手上禁不住松开，《星宫二十八宿》随之跌落回原处。

陈念久一愣，心神瞬间进入识海，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滴墨渍。

对于这墨渍，陈念久自然是清楚的。

《春秋浩然功》有一个最大的秘密，便是功法与术法系为一体。

当日他在破境神藏之时，除了修习《春秋浩然功》上的特殊经脉行路，以胸前膻中穴为丹田外。这古朴经卷的第三页上，随之还出现了一滴墨渍，如同一个小人儿般，骤然活了过来，演练出一套不知名的招式。

那些招式，便是儒家术法——书剑参同契，其共分五式：古意、盎然、四顾、扣指、门庭。三日前他在太玄殿中以两根手指破开陈神昭极寒之刃的，用得便是这门术法中的第一式，古意。

可没想到，眼下他正准备翻阅道门典籍之时，这滴墨渍，竟然出了变故，试图阻止他。

而且，这墨渍悬浮在他识海之中，不住颤动，隐隐有种气愤的意味传来，仿佛在说：有我这么好的术法了，你还不满足，竟还想找别的，找也就算了，偏偏……

“你的意思难道是说，这本《星宫二十八宿》的品秩，不如你？”

陈念久突然反应过来，儒家术法书剑参同契，他虽然看不出其到底是何品阶，但既然仅凭借第一式，便可以破开陈神昭的极寒之刃，那么就定然居于后者之上。

而如今这墨渍又在阻止他翻阅《星宫二十八宿》，料想这本道门术法，怕是相较于它，依然不如。

只是。

陈念久原本以为，他每次破境之后，除了《春秋浩然功》可更上一层台阶外，他更可以从这古朴经卷中，得到一门新的儒家术法。但是昨夜他已然入了半步墟宫境，但臆想中的第二门儒家术法，并未出现，难道……

咻！

正思忖之间，陈念久识海之中的古朴经卷突然闪过一道奇异光芒，无风自动之间，经卷缓缓翻开，在第四页他曾亲手写下的那句话，最后尽数化为一个“猛”字的后头，慢慢有第二滴近乎透明的崭新墨渍，悄然浮现而出。

“难道第二门儒家术法，要出现了？”陈念久心神一震。

便在此时，这滴崭新墨渍突然也剥离经卷，在他识海中乱撞，似乎颇为急切地试图指引他朝着藏书楼的一处方向而去。

陈念久面色微变，当下不敢拖延，脚步挪移，在这第二层楼阁中快速移动。

很快，他脚步停下。

而眼前，书架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本落满灰尘的书籍，上面写着四个字：

通天符箓。

“难道我将要得的，并非是第二门儒家术法，竟是这本《通天符箓》？”

陈念久微微一怔，看着识海中第一滴原本颇为不满的墨渍，在瞧见书架上的这本术法以后，渐渐安静了下来。

猛然间他意识到了，此道门术法，或许其品秩，要远远高过书剑参同契。

想到这，他略显紧张地伸出手，缓缓将其翻开，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是：

【世间风云兮幻亦真，天地无穷兮大道行】

与此同时，识海中古朴经卷上的第二滴崭新墨渍，其透明之色渐渐殷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