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祖在上
作者:轻浮 | 分类:玄幻 | 字数:43.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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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风雨将至
这是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容貌秀美,颇有些雌雄难辨。
尤其那一袭红袍,衣襟上绣着的一条赤色大蟒,更是栩栩如生,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鬼魅之感。
男人一步步朝前走出,步履之间的距离,仿佛是用矩尺完全测量好的,每一步皆是二尺三分的距离。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男人来到小池塘旁,眼神复杂地看着荡漾开一圈圈涟漪的水面,突然无声一笑。他席地而坐,掌心轻轻抬起,明黄玉带那头系着的酒葫芦,便被一把握住。
揭开塞子,男人仰起头灌下一口酒,咕噜咕噜,足有十余个呼吸的功夫。酒入腹中,男人白皙的脸庞上,终于渐渐浮现出一抹酡红。
他并不擅长饮酒,甚至曾几何时,对这杯中之物,一向敬而远之。
然而十六年来,每逢心中阴郁,愤愤难平之时,他都会如眼下这般,喝这世上最烈的酒。
他不擅饮酒,却生来无量。
十六年间,他喝下的酒,足有半个东海那么多。
世家有三大圣物,分别是佛家“一花一世界”,道门“一叶一菩提”,儒家“沧海之一粟”。
此刻间被他死死攥在掌心中的大红酒葫芦,虽不同于儒、释、道三家圣物,但其中,却同样是内藏乾坤。
此葫芦,名曰“大海无量”,揭开塞子,当能装下整个东海。
然而此刻这葫芦中,却只藏贮着千万斤酒水。
他适才这一口,少说也是百斤了。
男人轻轻打了一个酒嗝,眼中流露出一抹似乎悲伤到极致的情绪,喃喃道:“十六年了,壶中这酒空了就填,填了又空,反反复复,喝得始终不是滋味……师妹,若然是你亲手装填,便是东海之水,也该胜过千金佳酿了。可惜,你与师父,皆不在了……”
男人突然无声一笑,苦涩至极,“半年前,知晓那孩子在西域受了太多难处,我知道师妹你会心疼,所以做了十六年缩头乌龟的我,终于还是杀入北凉王府……不过考虑到许多原因,我只杀了陈庆之的两个无足轻重的儿子。现在想想,这事做的挺没意思的。”
男人轻声细语,说了些不为人知的话,
寒潭古涧中,这时传来一阵轻微的水流声。
男人目光微微怔忡,恍惚中,仿佛见到有个白衣小女孩,正瞪大眼睛,一如许多年前的那一日,坐在大炎皇城中的一棵歪脖子树下,两手托着脑袋,满眼亮晶晶地看着她最敬佩的师兄,在说些特别有趣的话。而在不远处,穿着明黄龙袍的师父,就坐在台阶上,静静看着他们这两个小家伙,露出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温醇笑意。
嗯,师父那笑容,现在想想,真有些恶心啊。
男人突然抬起手遮在眼前,轻微的呜咽声透过指缝,隐隐传出。
他深埋着头,却泪流满面,轻声喃喃,“师父当年说我,‘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可这世间,怎可能会有‘亲手弑师’的重情之人?
师妹,是我错了吗?”
“师父当年死守怒炎城,我看到了他的下场。”
“可我不愿他死在姬轩辕、陈庆之、裴旻,甚至那一帮乌合之众的手上,所以我选择对他出手。”
“我敬重恩师,所以便要杀师。呵,真是讽刺。”
男人突然站起身来,再次仰起头灌下一口酒,轻声道:“师妹,师兄今日三赴北凉,不求其他,只想黄泉之下,能够有些脸面,去见师父和你。
最好能跟师父多说说话,告诉他‘我真的很想念他’。若是……能把师父哄得开心了,他老人家说不定,还会跟从前一样,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些难吃到骨子里的‘葱油饼’。
然后咱们再一起嘲笑他,说‘盐巴放得多啦,齁嗓子’,师父会故意吹胡子瞪眼装着很生气,可我们都知道,他啊,是开心坏了……”
男人仿佛醉了,眼神朦胧之间,浮现出一抹希冀神采。
最后,他嘴角扯出一抹酣畅笑意,轻声道:“我韩恩,也该准备去杀些真正有意思的人了,不求胜,但求死……”
“不过在这之前,总要去见那孩子最后一眼。”
话音落下,男人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他名韩恩。
天雍庙堂中,当朝宰相见他,也须躬身揖礼,道一句“符玺令”。
东宫太子见他,也当称一声“亚父”。
世人皆知,他乃天雍四大宗师之一。
道门、兵家、武夫一脉这些超一流宗门中的绝顶高手,也当以“韩先生”与他论交。
然而少有人知道。
他韩恩——
不仅仅是天雍符玺令。
不只是太子亚父。
更不止是世人眼中的所谓大宗师。
他啊。
最想做的。
是前朝大炎皇帝,炎帝姜离陛下,唯一的闭门弟子。
是世间唯一一位上五境女子剑仙姜乔最敬重的师兄。
他叫韩恩。
亦名,还恩。
……
……
酒泉郡好生热闹!
近七日以来,从天雍四州境内,陆续各方人马,皆是赶在七月十一前的最后时日,到了酒泉境内。
四州刺史,三十一郡太守,至少来了大半;六大世家、凉州豪阀,尽皆而至。一时间,让原本平静的郡城,彻底迎来了空前绝后的盛大气象。
许多个酒楼客栈,早已人满客满,出入者往来无白丁,无一不是跺一脚便能让整个北凉颤上三颤的大人物。
这一幕空前盛况,当真是十六年以来,头一次出现的。
市井百姓人家,初始时还不明所以,但渐渐回过味来,哦,原来是那不久前才回府的九公子,即将行及冠大礼的日子,这些向来高高在上的实权人物此来,可都是为了他。
知道了这一点后,百姓们愈发迷糊了。
那位九公子,难道不是仅为王爷的小儿子吗,他在府中能有什么地位?
再者说了,母凭子贵,相对应的,子也凭母贵。世子殿下陈望渊的生身母亲,乃是如今的萧王妃,其背后更是站着天雍六大世家之一的整个萧氏一族,当年他的及冠大礼办得分外隆重,甚至已经近乎帝王之家的规格,这还算说得过去。
可这九公子,他的母亲,不是前朝大炎皇帝的女儿吗?如今大炎朝已经覆灭了,那位姓姜的前王妃也已病故。这九公子在王府势单力薄,怎还能让府中这般重视,而且看起来,乖乖,似乎比世子殿下当年的及冠礼,声势还要来的更为壮阔。
这是怎么回事?
没人会对这些百姓的疑问作出回答,事实上,这一众大人物自下榻酒楼、客栈之后,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无一人提前去拜会北凉王府,更没四处游玩的心思,而是悉数待在酒楼内。
如此一来,让各大酒楼的店掌柜,无不胆战心惊,顿时打起十二万分小心,逢人便笑,哪怕是遇上客人身旁的随从侍者、丫鬟婢女,也恨不得将腰弯到尘埃里,脸都要笑得僵了。甚至在面对那些平日里最厌恶的乞讨之人,也无不小心翼翼,好酒好肉伺候着,生怕若是怠慢了被那些侍者丫鬟瞧了去,在主人面前随口那么一提,说不得便是一场飞来横祸扣在头顶。
宰相门前七品官,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店掌柜已是如此,酒楼跑堂的就更是这般了,这些时日以来,每日自起床开始,便始终保持着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无论见到谁,都恨不得使出全身解数。
作为酒楼跑堂,听起来似乎身份卑微,所做的无非就是些跑腿的力气活,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如果说当世名将乃是在沙场之中机关算尽,决胜千里。那么酒楼跑堂,就是在这身前身后、楼上楼下的十余丈地里,运筹帷幄。
下等跑堂,能招呼一二十人的酒楼有声有色;中等跑堂,至多可照顾到五十余人而勉强不出纰漏;唯有上等跑堂,哪怕是面对百人、五百人,都能做到滴水不漏、游刃有余。
数百人一同点菜,如何不出差错地一一记在心间;如何辨别每一位客人的身份高低;上菜之时到底该是依着先后顺序、还是客人的地位;如何完美控制在客人尚有耐性前将菜上完;如何在客人恼怒时出声安抚又不至于影响其他人……
这些,可就着实考验跑堂的功力了。
对他们而言,此刻面对着眼前酒楼中这一团纷杂乱象,可是丝毫不亚于那读书人数十年如一日的寒窗苦读后,一场完全可以决定命运前程的赴京赶考。
七日时间一晃而过。
这一日,正是农历七月十一。
各大酒楼、客栈的大人物,终于牵马携礼走出,齐齐奔赴北凉王府所在的方向而去。店掌柜、酒楼跑堂,如同自地狱中走了一遭,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
……
正如市井百姓所疑惑的那般,按理来说,一个藩王小子(zǐ)的及冠礼,的确当不得如此隆重,能够让各州刺史、各郡太守这些官场中拔尖的大人物走一遭。
然而,因为这场及冠大礼背后所代表的某些重大意义,让他们不得不亲赴此大礼。
其一,此及冠礼,已不仅仅是九公子陈念久的成人礼,更是当今皇帝陛下御赐表字、取九公子为门生的大礼会。
其二,天子赐婚诏书颁布,将定安公主姬霓裳许配给陈念久的消息,早已席卷天雍。虽然酒泉境内的这一消息,被萧王妃以雷霆手段压下,致使寻常百姓根本不曾耳闻,却并不意味着他们也不知道。
其三,定安公主与符玺令韩恩先生,也将会在这一日莅临北凉。韩恩何许人也,那可是与当今圣主、北凉王陈庆之、东海剑圣裴旻齐名的四大宗师之一,谁不想见上一面,领略其宗师风采?
基于这三层原因,故而凉、朔二州刺史,以及其下十三郡之太守,无一缺席。哪怕是并州、幽州这两大距离北凉王府路途实在太过遥远的州郡,也都派遣了使者前来。
然而这一日,北凉王府上下,却并未有想象中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片。
事实上,早在昨日,所有下榻在酒楼、客栈中的大人物,都共同收到了一封请帖。
请帖上交代了及冠礼的具体时辰,乃是定在酉时初刻。
而地点,却并非北凉王府,乃是在王府之外西北方向,太玄山下、寒潭古涧旁的那块巨大空地上。
藩王之子的及冠礼,不在王府之中举办,反倒另选别处,仅是这一点,便令得所有人感到震惊莫名。
但还不止于此。
尤其是昨日,当众人亲眼见到请贴上的落款,写的并非是北凉王府,而是“陈念久”三字时,一时间所有人都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及冠礼,传承千年之久。
向来都是由族中长者为自家晚辈举办,如此,其落款处,必定是以家族的名义,亦或者用族中长者的名头。
但他们收到的请帖,落款处写的竟是陈家九公子的名字。
这代表什么?
他陈念久,是要“大逆不道”地自行及冠礼?!
难道这位闻名不如见面的九公子,是准备要彻底与北凉陈氏一族决裂了?
心怀着这种念头,故而哪怕请帖上交代的时辰,乃是定在酉时初刻。
可他们却仍旧提前了足足三个时辰,便已到达。
所为的,便是要亲眼瞧瞧,他们将会见到何等样的奇况。
风雨将至。
及冠大礼,终于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