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该惊动他的。”

韩恩对于身旁小道士气势转变的浑然天成，并不在意，只是低下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师妹的孩子，头也不抬道，“此人境界不坏，但根基有些糟糕，若想留住他，不是什么难事。”

对于那道隐藏在暗中的邪门气息，其实韩恩与不聪早早便察觉到了，只是并未在意。但不想，这邪门气息的主人，非但不知收敛，反倒在他们背后疯狂试探，到最后竟然妄想将那被陈念久一剑割喉的陈九渊的三魂七魄勾了去。

这般“太岁头上动土”的作死举动，不聪再不打算容忍下去，故而在后者将要得手之际，他元神蓦然出窍，便与那人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暗地空间里交手一次。

元神重归于窍中的不聪睁开眼睛，抬起手捻动眉心，凝声道：“凉、朔交界五百里外的那块蜀郡之地，早已一团腌臜，我太清宫其实早已注意到了。不过这脱胎换骨于道门修行之法的鬼门邪修，虽然空有境界，且手段不登大雅之堂，但藏踪匿迹的本事却着实不错，要不然也不至于到今时今日，都没人知晓他们的巢穴在哪里。”

韩恩瞬间便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了什么，抬头道：“你在他的身上种下了道门印记？”

“不错。”不聪笑道，“想要留下他，亦或者杀他，的确简单。但我第四峰行事，还是最喜‘斩草除根’，既然有可能灭其满门，那又何必退而求其次，只杀这一人呐。”

韩恩眉尖一挑，点了点头，道：“此言有理。”

不聪突然笑道：“不过这印记，小道打算送给真武山，姚府君说到底还是兵家一脉的大修，此事由真武山出面，更好一些。”

“借刀杀人？”韩恩道。

“算不得借刀吧，道、兵、武三脉同气连枝，帮一帮这‘自家人’，也算说得过去。”不聪笑道。

韩恩不容拒绝道：“离开北凉之前，将那印记留给老夫一份。”

“韩先生是要……”

“真武山杀人太慢，等他们布下阵法，还不知会到何时。”韩恩眼中一抹戾气闪过，冷声道，“既然蜀郡之地的那帮杂碎，敢在十年前对师妹的三魂七魄动心思，老夫若不出手，怎么都说不过去。”

“……好。”不聪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他看着躺在地上的陈念久，突然眼神狐疑道，“韩先生不会是要带着他一起去杀人吧？”

韩恩闭口不言。

就在不聪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韩恩突然出声道，“老夫将死之人，想要在临终之前，教会他一些东西。”

“……”

不聪一怔，旋即点了点头。对于这个答案，他其实已经猜到了。

韩恩问道：“那枚丹药，多久可以炼出？”

不聪想了想，说道：“以师叔的速度，只须三日即可。”

“好，那老夫便等三日。”

……

……

大宗师、小道士在池塘岸边你一言我一语，立于西北广场上的众人，听得并不真切。不过他们却能够看得出来，在救治那位昏厥多时的陈家九公子一事上，似乎出了些岔子。

要不然，那九公子何至于到现在，都迟迟不曾醒来？

旭日高升，晨鸡报晓。

不知不觉一夜时间悄然过去。

如今贵为“一府主母”的萧王妃，已被曹随自云剑关带来的北凉王陈庆之的王命，而剥去了王妃头衔，至于她本人，也被关押进了慎刑司的囚牢。

而参与族比之战的陈神昭、陈切玉、陈九渊三人，除却陈切玉被挑断了右手手筋得以存活外，另二人，皆已身死。

且死法也都一模一样，俱是被一剑割开喉管，只不过后者要来得更为凄惨，一双招子，在临死之前被陈念久生生挖了去。

北凉王已经交代，接下来府中一应大小之事，以内务府为首，三府、六司、七处联合制下章程，再且行事。

于是内务府管事邓士载走出人群，先是对一众观礼宾客致谢与致歉，不外乎就是“远道而来，深表谢意”、“怠慢诸位，还请海涵”云云。

宋长镜等北凉一众官员、六大世家、四州商贾巨富，哪一个不是人精，皆知晓此言，乃是对“及冠礼落下帷幕”作出的定语。

这是要送客了。

众人当然也能理解，昨夜这场及冠礼，属实发生了太多事情，哪怕从其中任意拎出一件来，都必将在四州之地掀起轩然大波。

再者，如今的北凉王府已是多事之秋，萧王妃的“落马”，陈氏族人的“死伤”，陈九渊的“真凶败露”，陈家九公子的“崛起”，前王妃姜乔的出现与消失、身死的内幕，大宗师韩恩的意外身份……桩桩件件，都势必会在接下来引起诸多动荡。

而值这一团乱麻之际，北凉王府已有些自顾不暇了，哪里还有心思、余力将各方面做得周全？

想到这些，最为希望北凉时局能够永久平稳的宋长镜点了点头，拱手笑道，既是及冠礼已成，老夫也不叨扰了，州郡多事，这就该立即返回着手处理。言罢，又与定安公主躬身揖礼，再与老友大憨仙师说些告别的话，宋长镜便径直转身，带着护卫崔衍等人，先行离去。

有他这位北凉官场的执牛耳者在前，余下众人有样学样，不过片刻，人潮涌动的王府西北广场之上，一众官员、六大世家、四州商贾巨富，一一退去。

唯有定安公主姬霓裳、大憨仙师、裴氏少主裴宝藏三人，站在初升朝阳的光芒中，共同看向池塘岸边的那个白衣身影。

许久不言。

……

……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

这三日以来，偌大北凉王府平静的厉害，无论是三府、六司、七处，还是王府一众客卿、护卫、婢女，几乎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连走路也都小心翼翼，好像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来。

内务府管事邓士载在这三日里格外忙碌，不知是否刻意压下消息的缘故，市井百姓并无一人得知，三日前在那片王府西北广场之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纸终归包不住火，邓士载心中也清楚，想来不出一月时间，这场及冠大礼的始末，终将在北凉四州，掀起滔天巨浪。

……

……

三日来。

定安公主下榻北凉王府，罕见外出。

位列天雍四大宗师之一的韩恩，与那位圣人高徒的不聪，则日夜守在药王府大殿中。在一旁，药王府管事王药师、许多执事，无不严阵以待，只要那位躺在竹板床上的九公子稍有异样，心神便紧绷到了极致。

裴氏少主裴宝藏，大抵心中烦闷“小九儿”的昏迷不醒，就一个人躲到酒泉郡下最大的风月作坊“紫兰轩”彻夜买醉。其“一掷千金”的豪阔气，在瓦舍勾栏近万家的凉州，一时沦为“美谈”。许多个所谓“卖艺不卖身”的勾栏才女，无不赶鸭子上架，想要一睹这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为快，若是有幸能与他续上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就实在太应景了。结果不曾想，得，竟是个三百斤的大胖子。

而大憨仙师，则是从三日前开始，便封了太玄山上的无名道宫，美其名曰“闭关”。这让许多个想要登山烧香、祈福的香客，感到颇为遗憾。

……

……

这一日。

闭关三日的大憨仙师终于“出关”，当他急匆匆自太玄山赶到药王殿之时，一身本就脏乱、满是油污的道袍上，顿时散发出一股刺鼻难闻的恶臭味。

道髻歪歪扭扭，脸上尽是烟熏火燎痕迹的大憨仙师，掌心间紧攥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丹药。

瞧见是他，韩恩猛地站起身，急声问道：“成了？”

大憨仙师重重点头。

而不聪则快速跨步上前，一把夺走那枚丹药，埋怨道：“师叔你若是再晚上片刻，就算大罗神仙都救不得他了。”

指尖拈着那枚满是恶趣味名头的“十全大补丸”，不聪面色顿时有些凝重，来到大宗师的身前，沉声道：“可以开始了。”

……

……

陈念久对于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事实上，早在三日前他昏迷倒在母亲怀中的那一刻开始，便自此坠入了一重又一重的无边梦境之中。

准确来说，他已深陷梦魇。

这是一片苍茫浩大的世界，整方天地都是阴沉沉的，给人一种末日灾劫的荒凉感。

而他，就孤身一人立在一块高高耸起的土坡上。

从他这个方向朝下望去，入目所见，是一座巨大城池。

而在这城池的上空，有万千黑色云团遮天蔽日，一朵巨大龙卷之云，宛若一只大锥子，兜头扎向此座城池的最顶处。

城楼上，有五人分立在东、南、西、北、中五处方位。

其中居中位置的一人，是个身披莲花道袍，头戴古冠的年轻道士。

他是，太上道祖。

而另外四人。

便是儒家孔圣，灵山佛主，兵仙李牧，武帝叶白夔。

“这是？”骤然瞧见这一幕，陈念久心神一震，面色剧变。

而似乎直到这个时候，他仿佛才真正瞧见那座巨大城池前，竟有一块高耸入云的硕大古碑。

一缕缕透着无尽荒凉的气息，自其上挣脱而出。

定睛一看，只见古碑上书写三字：

北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