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他喝了什么！”佛顶宫内，突然传来一道暴怒喝声。

渡难大师猛然睁开眼睛，发现在身旁，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位黑衣僧人。

这僧人身形格外高大，足有一丈有余，一颗大光头上，不伦不类地点了七粒戒点香疤，像是胡乱烧上去似的。两道尺长雪眉倒竖，眉下斜立一对三角眼，唇歪齿缺，面目狰狞。

如此模样，哪里有半点佛门高僧大德该有的样子，反倒只像是个病急乱投医的刁僧罢了。

来者，正是大雷音寺戒律院首座，佛门三渡之一的“渡厄”。

目光低垂，冷冷地看着自家方丈师兄，渡厄满身戾气。下一刻，他身躯微微躬起，五指一抓，登时便将那只倒在地上的酒壶扣在掌心。

凑近鼻前嗅了嗅，渡厄神色大变，厉声道：“三生水？”

“不错。”渡难大师苦涩一笑，点了点头。

“你……你怎敢如此？！”渡厄气得浑身都在颤抖，当下几乎恨不得立刻便将眼前的方丈师兄拍死，怒道，“喝下三生水，当能唤醒前世记忆，但此水反噬极强，小师弟如今境界低微，你这般做，就不怕伤到了他？”

“说那么大声干什么？震得脑壳儿疼。”渡难大师苦恼地从蒲团上坐起身来，怒眼回瞪过去。

“欲速则不达，当年太阿师弟到底如何死的，难道这事你都忘了？”渡厄心中愤恨之情无以复加，冷声道，“渡难，你就是个混账、蠢猪、老王八蛋、老不死的！你咋不去喝这三生水呢？也好好看你前生，到底是什么苟曰的模样。”

“……”听着师弟不堪入耳的侮辱言语，渡难大师也有些火了，大怒道，“闭嘴，师兄就算有万般不是，那也是你的师兄，更是这大雷音寺的方丈，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呵，方丈……”渡厄冷笑，“三千年前师尊离开大雷音寺之时，若不是一句‘渡厄生得相貌太丑，做不得方丈’，你以为还能有你的位置？渡难，你这辈子除了生出一副好看的皮囊，究竟有哪点比得上我。”

“……”

听到这句话，渡难大师突然不气了，大红袈裟偏袒右肩的他，双手合什，微微一笑，说不出的仙风道骨。

渡厄顿时牙齿咬得咯嘣咯嘣作响，鬓角青筋跳动，恶狠狠一拳照着师兄的太阳穴砸了一下。

砰！

一声巨响，巨大的佛顶宫，都随之出现了一丝颤动。

渡难大师屁股紧贴在蒲团上，身体左摇右摆，活像是个不倒翁一般。

可一丝丝的金色光芒，却从他的脑袋上绽放出来。

渡厄这倾尽全力的一拳，根本不曾伤他分毫。

佛门大金刚！

渡厄甩了甩有些发麻的右手，一袭黑衣突然消失在大殿内，然而下一刻，就在渡难大师的四面八方，却瞬间便有无数道残影，数以百计、千计之多，直接将他笼罩在了其中。

砰砰！

数之不尽的拳影、掌影，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威能，齐齐砸落在渡难大师的身上。

一丝丝劲风掀飞出去，刮得佛顶宫内烛火尽灭，佛主画像、香案、木鱼、铜罄、供果……四散落满了地面。

渡厄好像犹不解气，最后千百残影重新合归一处，他抬起腿重重一脚踹在了渡难大师那张好看的脸上。

这一脚，乃佛门武学一百零八金刚步的起首一式，威力非比寻常。

当年大雷音寺那块连刀砍斧劈、天雷夯砸都决计留不下一丝印记的滚龙壁上，便是因这一脚，被硬生生踩出一道足印。

可此刻，正脸被这一脚踹中，渡难大师却仅仅只是流淌下两行鼻血。除此之外，便再没什么反应了。

“消气没？”眼见渡厄停下身，渡难大师笑了笑，抬起手胡乱抹了抹鼻血，轻声道，“若是还觉得不解气，要不你再多揍几拳、多踹几脚？放心，师兄绝不还手便是。”

“……”一番狂风暴雨般的出手，渡厄像是完全宣泄了心底的怒火，他叹息一声，声音虽然依旧清冷，可终于多出了一丝无奈，“师尊他老人家已入轮回八世，到小师弟这一辈，刚好应了九九归一之数。如此，顺其自然、由他去折腾岂不更好？你又为何非要如此？”

“当年太阿，也是你对外宣称‘代师收徒’的师弟，可他最后呢？走火入魔了！”最后五字，渡厄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小师弟今日喝下三生水，若是被他记起，那太阿便是他的……他的……”

后面的话，渡厄欲言又止，他回过头透过门缝看向外面，冷声道：“若是小师弟果真记起了所有，你能确定，他就不会再步太阿的后尘？”

“放心吧，不会的。”渡难大师轻声说道，“其实，这酒壶中装着的，并非三生水。”

“什么？”渡厄面色一变。

渡难大师苦涩一笑，他突然抬起手，一把撕扯下披在肩上的大红袈裟，扯开胸前僧袍，渡厄微微一愣，定睛一瞧，只发现就在师兄的右胸位置，竟有一道无比狰狞的伤痕。而在那翻开的血肉中，一颗磅礴跳动的心脏，清晰呈入眼帘。

大雷音弟子皆知，方丈渡难大师，乃是心右之人。

渡厄眼眸一凝，死死盯住那颗心脏，璀璨的光芒变幻莫测，只让他感到眼前一花。

“七彩玲珑心！”渡厄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师兄，失声道，“你竟真得修成了？”

渡难大师点了点头，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小师弟到底会如何了吧。”

“你……你这又是何必？”渡厄双眼一红。

“没时间了啊。”渡难大师叹息一声，轻声道，“太清宫的掌教姚师，半年前曾有手书传来，说北天门那里，已经不安稳了。而道祖‘现在身’他已找到，让我佛门，也当尽快寻出师尊的转世。”

“……道祖出现了？”渡厄道，“怎得这么急？”

“时不我待，不急不行啊。”

“可是这样一来，小师弟他……”

“放心，七彩玲珑心之血，虽比不得三生水那般效用，但胜在温和，再有我精心配置出的药方，料想不会出什么差错。”

“唉。”渡厄重重叹息一声，无奈道，“罢了，既然都已经发生了，若再想要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方丈，不好了！”

便在这时，远处一声疾呼，快速传入佛顶宫内，而同时一道身影，在夜幕下一步十余丈，疾奔而来。

渡厄刚刚平复下去的心境，瞬间又提了起来，他连忙拉开殿门，急声道：“发生了何事？”

“方……啊，首座师叔，您怎么在这里？”

“快说，如尘那边怎样了？”

“是。”

快步赶来的和尚，不待细想这位戒律院首座到底如何知晓是如尘师叔那边出事了，赶忙道，“您现在快去看看吧，如尘师叔，他，他又魔障了。”

“！！！！”

渡厄面色立时一变，根本顾不得其他，纵身一掠腾空而起，径直朝着雷音寺那处荷花池而去。

而渡难大师，也在同一时间消失在了大殿内，只看得那位前来报讯的和尚，好一阵目瞪口呆。

……

……

离开佛顶宫之后的如尘，大概是彻底醉了。

他迈着踉跄的脚步，一跌一撞朝着偏殿前的广场走去。

距离荷花池犹自相隔百余步时，面色通红、酒气熏天的如尘，突然停了下来。

他轻轻打了个酒嗝，呢喃说道：“清荷。”

远处池塘中，那朵他看了整整六年的一株粉红荷花，微微摇晃着根茎，仿佛是在回应他。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冥冥中，如尘仿佛瞧见那朵荷花，竟突然化作了一位粉衣女子，正朝着自己款款走来。

如尘一呆，凝实着那女子的目光。

这一次对视，似乎与三千年前的某一个场景，完全重叠在了一起。

那粉衣女子眉目含情，痴痴望着如尘，嫣然一笑道：“大和尚，还记得我吗？”

如尘眼神一片茫然，却突然痛苦地闷哼一声。

他两手紧紧捂住脑袋，头痛欲裂，这一刻，只感到在头颅内，如有千百知大手，正在疯狂撕扯着他的每一寸神经。

如尘痛苦地大吼一声，疼得满地打滚。

一幕幕如同零散碎片的画面，不住浮现，他瞬间口吐白沫，不受控制的，用脑袋狠狠撞向大地。

……

……

那一年。

有位白衣僧人，每至傍晚时分，都会到灵山脚下的一处池塘边打坐。

僧人手捻佛珠，口念妙法莲华经。

在僧人面前的池塘中，一个由荷花成精、化形成人的女子，赤裸的身躯没在水中，只露出一颗小脑袋，嬉笑地看着他。

僧人闭着眼，却仍能感受到那女子炽热的目光，微微一笑，心中一片安稳。

……

……

那一年。

荷花精悄悄游向池塘岸边，两手掬起一捧水，朝着岸上的僧人泼去。

水珠打湿了僧人面前的佛经，也打湿了他的僧袍。

僧人依旧闭着眼，任由那女子刁难，不恼也不怒。

……

……

那一年。

荷花精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只竹笔，壮着胆子走出水面，在僧人面前的佛经中乱写乱画，咯咯地笑。

银铃般的笑声，就像是春风拂过耳畔，麻麻酥酥，轻轻痒痒。

僧人依旧闭上眼睛。

荷花精依旧在笑，绕到僧人的背后，两只小手在僧人的脑袋上敲敲砸砸，格外有韵律。

嘴中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很好听啊。”僧人心中想到。

那曲子，是荷花精故意唱给他听的。

僧人明白，却从不点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