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天雍一朝身份极是尊贵的定安公主，一个是藩王府邸的九公子，即便二人并不打算如何招摇过市，可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出府门，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姬霓裳似乎想到了这一点，突然匆匆离开。

她去得快回来的更快，等到陈念久再次见到她时，姬霓裳早已换上了一副男儿装扮。

一袭淡绿长衫，映衬得肌肤晶莹如雪。羊脂美玉一般的脸庞上，乌黑的大眼睛颇为灵动，顾盼流转之间，透出几分掩饰不住的贵气，以及那么一丝少年人不该有的媚态柔和。

乌黑长发严谨地用玉带束了个髻，末端如黑缎披下，真真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与她这个女扮男装的公主相比，反倒陈念久这个货真价实的男儿身，倒有些黯然失色了。

陈念久突然叹了口气，抬起手轻轻捻动眉心，眼中掠过一抹无奈之色。

姬霓裳原本心中还有些雀跃，闭口不言，只静心等待着臆想中的溢美之词，却不想陈念久竟是这个反应，不由有些恼火，语气生冷道：“怎得？有何不妥？”

陈念久抬起手指了指她犹自鼓鼓囊囊的胸前，即便明知道淡绿长衫下，早有袜胸紧紧束缚住了那里，可却仍旧难掩少女发育得极好的胸脯，叹息道：“公主殿下，你该不会真以为这世上有那女扮男装的姑娘，别人半点也瞧不出来吧。”

这话一出，姬霓裳顿时愣住了，下意识垂下头去，目光透过胸前的峰峦处，勉强能够看见裙摆下的脚尖。显然，正是这一处细节，直接暴露了她是女儿身的事实。

姬霓裳脸色顿时一红。

陈念久掩住唇角重重咳嗽一声，眉宇间因为痛楚而拧在了一起，叹息道：“罢了，就这样出去吧。放心，酒泉郡下的百姓，尤其是这座北凉王府附近的，能够摆开门来做生意，几乎个个都是人精。欲盖弥彰的事情，没几个人会不识好歹地给你点出来的。”

说完，他在头前带路，朝着王府的后门走去。

姬霓裳先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可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堂堂一个公主，凭什么要在这个家伙面前弱了声势。她大步朝前迈出，陈念久走得慢，一步便越过了去，趾高气扬地朝身后冷哼一声。

陈念久无奈一笑。心中郁郁之情，稍有缓解。

近几日，因为北凉王府举办及冠礼，所以附近的几座集市，都是开得早，闭得也早。如今及冠礼落下帷幕，一切便又都恢复如常了。

眼下天色不过蒙蒙亮，就有许多商贩人家早早摆起了摊子，不过尽都是些早点吃食，袅袅炊烟升腾起来，别有一番生动。

出了后门，姬霓裳大概是还有些不放心，生怕被人认出来，便凑近陈念久的身边，两人之间只隔着半尺距离，与他一同看着眼前一派市井气息的生机景象。

阵阵香气扑鼻而来，姬霓裳觉得腹中有些饥饿，就学着陈念久的样子，重重咳嗽几声。

陈念久心领神会，在一处摊子前停下，回头笑道：“一路远来是客，要不在下一尽地主之谊，请公主吃些北凉的特色食物？”

见陈念久总算还有些眼力见儿，姬霓裳稍感满意，问道：“吃什么？”

陈念久道：“面片儿汤。”

“面片儿汤？”姬霓裳有些怒了，蹙眉小声道，“你莫非以为本宫是个不谙世事的棒槌不成？这面片儿汤哪里没有？还用得着你九公子带本宫来吃？”

“呵，公主殿下有所不知。”陈念久笑道，“这北凉的东西，可与帝都天启城那边，大有不同。”

“有何不同？”姬霓裳问道。

“比如很便宜，一碗只要一枚铜板。”陈念久笑道。说完，也不待姬霓裳拒绝，他已大大咧咧地坐在摊子旁一张桌前的矮凳上，对着摊主道，“两碗面片儿汤。”

摊主是个七旬老妪，鬓髪皆白，脊背佝偻。

不过虽然年迈，但身子骨还算壮实，对着陈念久咧嘴一笑，又看了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姬霓裳一眼，老眼昏花的眼眸顿时一亮，真是好生漂亮的小哥儿。

年纪大了，眼神有些不济，老妪并未瞧出姬霓裳实际是个黄花大闺女，却看出了对方定然是大户人家出身，毕竟小门小户，还生不出这般气态的公子哥来。

不过这样的人儿，见惯了山珍海味，怕是有些瞧不上自己这小商小贩的吃食。

老妪一时有些犯难，面片儿汤虽然不值几个钱，可若是做了，这两个人却不声不响地离开，对自己来说，也是一笔损失不是？

陈念久看出了老妪的心思，笑道：“无妨，老人家只管做你的，区区两枚铜板，难道还能赖掉你的不成？”

老妪闻言，连忙点头称是。也对，酒泉郡下的大户人家太多太多，虽然这些公子哥平日里趾高气扬，可若说为难她一个上了年纪的妇道人家，这等事还做不出来，主要是丢不起那个人。

想到这，老妪这才忙活起来。熟练地兑水和面，将一团面糊糊搁在砧板上，一手托着抵在腰侧，另一只手握着菜刀在面糊上轻轻一割，顿时一根根长条状面片儿，如鱼儿虾米一般跳入烧得滚烫的沸水中。

不消几个呼吸，黏糊的长条就已烫熟，白花花的身体随着水气泡儿上下翻动。

一切都行云流水，看得姬霓裳一呆，她自幼生在皇宫中，锦衣玉食，却还是第一次瞧见饭食到底是如何做的。

心底觉得有趣，原本因为陈念久小家子气的气恼也就随之散去大半，冷哼一声坐在陈念久的对面。

这时老妪抄起一只漏勺儿将面片儿尽数捞出，均分在两只碗中，撒上些盐巴、葱叶儿、芫荽（yán；suī）等物，再浇上两勺热水，端在了两人面前。

白花花的面片儿，衬上绿油油的芫荽，看起来煞是好看。

一股香气钻入鼻中，本就有些腹中饥饿的姬霓裳，心底最后一丝恼火，终于随之消散一空。

“刚出锅有些烫，小哥儿慢些吃，若是要加些汤水，说一声便是。”老妪笑着说了一句，便转过身自顾自忙去了。

姬霓裳拿过一双筷子，瞪了陈念久一眼，这才低下头小口小口吃着。嗯，味道虽然算不得精致，却也绝对不坏，她吃动的速度不由加快了许多。

姬霓裳突然抬起头来，发现陈念久正在将碗中碧绿的芫荽一点点挑出来，顿时一愣，还以为北凉的面片儿汤就该如此去吃，便有样学样，也一点点给挑出来。

陈念久看了她一眼，敲了敲桌子，轻声笑道：“我是不喜欢吃这个，公主殿下可没必要学我。”

“……”

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个缘故的姬霓裳，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丑，好不容易消散下去的怒火顿时“腾”地一声又蹿了上来，怒声道，“陈念久，你在找死？！”

这声音仿佛直达魂魄，也不知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像是直接在心底形成的一句话一般，诡异至极。

陈念久对于姬霓裳的“心声传音”无动于衷，指着碗边被挑出来的绿菜，笑道：“这芫荽在北凉，又被叫做盐碎儿，还有人喜欢称它作‘香菜’。有些人喜欢的很，可有些人却吃不惯，我便是后者。当然，公主殿下若是喜欢，不妨多吃些。”

临了还不忘补充一句，“放心，这些都是不要钱的，多吃些也无妨。”

陈念久并未说谎，芫荽一物，在北凉向来都是随处可见的配菜，尤其是在烹鱼上，更是必不可少的辅料之一。不过他是真的不喜欢，很多人惯于称呼芫荽为香菜，可陈念久却觉得它是臭的，一入口中，只觉得有种臭虫的气味，或者说皂角泥巴的味道。

姑姑洛竹韵正是知晓这一点，所以早些年在煮饭时，从来都不用它，以至于陈念久至今对芫荽，都始终都喜欢不起来。

听着陈念久半调笑半解释的言语，姬霓裳更是气急了，她也不知为何在这家伙面前，自己的养气功夫竟会变得如此之差，几乎随口一句言语，她都恨不得一拳捶烂这家伙的脑袋。

姬霓裳怒声道：“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戏耍本宫。陈念久，若是此间在天启城，你便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本宫杀的。”

陈念久喝了一口汤，平静道：“待会付钱，你的那碗自己付。”

“……”

姬霓裳脸色顿时一僵，满腔怒火，蓦然间仿佛被冰封住了，无处宣泄。

她贵为天雍公主，身份何等尊贵，出门时哪里用得着自己带银子，想买什么，一向都是身边的仆从付钱，无须她操心。可今日跟随陈念久出门，身无长物，这区区一碗面片儿汤的一枚铜板，她还真拿不出来。

囊中羞涩的姬霓裳银牙紧咬，咯咯作响。

尤其是看着对面这家伙慢丝条理地喝汤时，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一刻，不由得再次生出了当日落魄山中面对陈念久时的那种无力感。

记得当时后者递给她那块烤鱼时，也是这般居高临下，拿捏得她死死的。

不知为何，姬霓裳突然不气了，心中一动，她站起身走向身后的摊子，抓住一只砧板旁装满了芫荽末儿的碗，一股脑儿全部倒进了陈念久的碗中。

“这么大还挑食，本宫看你怎么吃。”姬霓裳怒气冲冲道。

“……”陈念久眼神一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得意洋洋的姬霓裳，怎么也没想到，这死女人竟然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

低头看着碗中装得满满的芫荽儿，陈念久彻底没了食欲，放下筷子，无奈道：“说吧，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姬霓裳冷笑道：“你说呢？”

陈念久叹息一声，从怀中摸出几枚铜板搁在桌上，说道：“罢了，我认输还不行，连你的那碗我一同付了，这样总行了吧。”

姬霓裳冷笑一声，闭口不言。

现在知道后悔了？

早干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