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江湖，走江湖，无外乎恩仇二字，讲究有恩必还，有仇必报。这其中的斤两，拿捏得可不能差了。

若不然，前者会让自己心底不安，后者定要心生愤懑。

陈念久依旧落后半肩距离，跟在韩恩身后。

大宗师自刚才说完那句话后，似乎有些心事重重，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就这样闲庭信步地朝着北凉王府走去。

等到重新回到那座栽满紫竹的院落，洛竹韵正坐在屋前台阶下，见到陈念久，连忙站起身来。

“阿久……”洛竹韵轻声呼唤了一句，眼中满是担忧。

“姑姑，我没事了。”陈念久轻轻抱住她，笑着说道。

洛竹韵仍有些不确定，轻声道，“真的？”

小姐的魂魄最后消失之前，曾回到这里看过自己一眼，小姐说阿久心思重，亲眼目睹她第二次离逝，怕是会过不去这个坎。

其实即便小姐不交代这些，洛竹韵心中也清楚。

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从蹒跚学步的稚童，到如今已长成大人模样的阿久，他的一点一滴的变化洛竹韵都没有错过。

十年前这个孩子，当他亲眼见到自己的娘亲病逝在床榻前时，那时候的他，哭得撕心裂肺，晕厥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时，原本虽然懵懂却分外懂事，在娘亲不开心时懂得逗她笑的孩子，便整日里沉默寡言，一个人缩在娘亲待过的床脚，两手抱住膝盖默默流泪，像是个受伤的小兽。

那时候的洛竹韵看到这个无助的孩子，眼眶红肿，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心底害怕，怕孩子的沉默寡言，怕孩子的哭声，更怕自己倘若有一日也不在了，他该怎么办？

那一日，孩子听到她的脚步声，泪眼汪汪地抬起头，流着泪问她，姑姑，阿久以后是不是再也没有娘亲了？

洛竹韵的心都快要碎了。

“姑姑，阿久真的没事。”陈念久轻轻将姑姑鬓角一缕发丝捋到耳后，温声道，“一切都快去了。”

洛竹韵重重点头。总算相信他是真的放下了，或者说，就算没有放下，也会在心底，试图去放开。

直到这个时候，洛竹韵才突然发现，在这座院落中站着的，并不是只有自己和阿久。

一袭红衣蟒袍的大宗师，正斜靠在一株紫竹上，似笑非笑地看向这边。

洛竹韵先是一怔，旋即便明白过来。

三日前及冠礼上，大宗师曾几次出言维护陈念久，其实那时很多事情就不言而明了。

尤其看到当下阿久的态度，大宗师的身份，想来也已经跟他言明了。

洛竹韵不再犹豫，走上前去，欠身行了一礼，轻声道：“见过公子。”

韩恩微微仰起头，指尖摆弄着挂在紫竹上的一串风铃，铛铛作响。半晌，他自嘲笑道：“许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洛竹韵点点头，“自当年公子离开皇城后，距离今日相见，已有二十多年。”

韩恩的记忆，不由地重回了当年怒炎城中，自己与小师妹得恩师传道授业的日子。

他移开目光，凝视着洛竹韵的双眼，曾经的小婢女，如今发间也多出了一缕霜白。

造化弄人，物是人非。

韩恩目光闪动，轻声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公子严重了。”洛竹韵浅浅一笑。

她回过头看向身后屋内的小姐灵位，最后目光又落在了陈念久的身上。韩恩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能够陪伴在小姐与阿久身边，她甘之若饴，何谈辛苦？

韩恩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出声说道：“师妹虽然不在了，但今日仍旧是故人重逢，也是‘一家人’的重逢。”他偏过头看了陈念久一眼，笑道，“及冠礼上见你酒量不错，要不今日就陪老夫小酌几杯？”

太玄山上，不聪煮的茶虽然口味极佳，但大宗师还是难免有些遗憾。茶再好，又怎能与酒相比？

陈念久先是一怔，然后点了点头。

洛竹韵笑道：“那我去准备些酒菜。”

韩恩摇头笑道：“既是家宴，老夫在这里，岂有让你动手的道理？”

洛竹韵立即恍然，会心一笑，“差点忘了，公子在厨道上的造诣，可是尽得先帝真传。记得小姐那时候，可每日都吵闹着让公子给她做菜呐。”

“……是啊。”韩恩轻声道。

站在一旁的陈念久听见这句话，嘴角扯出一抹笑容，眼前这幅其乐融融的景象，是他这十年来唯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不想如今竟在现实中出现了。

他心底暖洋洋的，连带着对这位大宗师，都生出了一丝好感。

陈念久说道：“姑姑，韩先生，那我去买菜。”

“姑姑去吧。”他正要转身离开，洛竹韵却走上前拉住他的手臂，笑道，“那位叫姬霓裳的小姑娘，一路远来是客，阿久你去问问，若是她愿意，就过来跟咱们一起吧，人多热闹。”

“叫她做什么？”陈念久蹙眉。清晨的时候，不是带她去吃过了一碗面片儿汤？

洛竹韵笑着把他推出院门，“阿久听话，快去快去。”

“……好吧。”陈念久拗不过姑姑，苦笑一声，只得不情愿地朝着姬霓裳入住的庭院走去。

紫竹院落中，只剩下韩恩与洛竹韵两人。

“公子，您是准备要带阿久离开了？”洛竹韵开口问道。

她心细如发，其实刚才在看到韩恩的第一眼开始，便猜到了什么。

“不错。”韩恩看着她道，“北凉王府已是是非之地，再待下去不妥。跟着老夫一路走走看看，于他而言，会大有裨益。况且，这孩子的身上还流淌着姜家的血，他总要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公子要带他去怒炎城？”

“是。”韩恩点了点头。

说话间，他起身迈入屋内，点燃一炷香插入香炉，沉默片刻后，接着说道，“还有师妹的骨灰，总也要落叶归根的。”

“好。”洛竹韵站在屋外，重重点头。

“对了，关于姬霓裳，你刚才为何让他……”韩恩突然问道。

“小姐对她挺满意的。”洛竹韵柔和一笑，“小姐最后离开前对我说，那小姑娘模样不错，屁股圆圆翘翘，说不得又能生下一个小阿九。”

“呵……”韩恩哭笑不得，手捻着眉心无奈道，“这话的确是师妹才能说出来的，只是……”

“我明白公子的意思。”洛竹韵道，“只是上一辈的事情，若还要拎出来去难为一个后辈。这等事姬轩辕做得出来，咱们姜家人还做不出。”

“是这个理。”韩恩点了点头，“罢了，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以后会发生什么，该是他们年轻人自己的事了。”

……

……

北凉王府一座僻静院中。

依旧一身男儿装扮的定安公主，挥手示意拦住陈念久的护卫退下，冷着脸道：“干嘛？”

陈念久没好气道，“姑姑让我叫您去吃顿家常饭，公主……应该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