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惨白靠在山壁上，白衣沾尘，剑眉紧拧，右手死死握着左胳膊，橘红色引魂灯静静躺在脚边，光芒忽闪忽闪如一根风中残烛。

花千骨心脏一窒。

记忆中的师父强大如斯，淡漠身姿淡漠眉眼，露风石上俯瞰人间，芸芸众生，无一不入眼，无一不守护，可现在却……除了前世中卜元鼎之毒那次，她几乎从未见他这样脆弱过，花千骨忍着心疼抬手将一魄收回，僵着步伐来到白子画身边蹲下。

他的手很凉，冷入骨髓的那种，花千骨颤着唇将白子画左臂的衣袖撩起，绝情池水留下的伤疤红如烙铁，烫人温度不用摸便能感到。想碰不敢碰，花千骨哆嗦着手抚上白子画的脸颊，凑在他耳边唤他：

“师父，师父？”

没有反应。

花千骨蹙眉退开，单指点上面前人的眉心，金色神力丝丝缕缕浸入白子画的神识海，却只看见了满地大雾，世界灰白。她告诉自己不要慌，而后拨着迷雾缓步前进，沿途的呼唤未得到半声应答，白子画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彻彻底底。花千骨找了大半个时辰，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师父陷入梦魇了。

花千骨刚想将人背起，耳边忽然响起杀阡陌的喊声。

“小不点！小不点！小不点你在哪？”

“小不点，听见了答应一声！”

.......

花千骨一喜，赶忙答应几声，可无论她喊得多大声，杀阡陌依旧在茫然地呼喊，渐渐的，她发现了不对劲，随手捡起一个石头扔远，下一秒原地又出现个一模一样的，就好像原本的那块石头从未抛出一样。

这是，幻境？！

她今世修炼认真，后来又拥有了女娲石，生出了神力，哪怕此时魂魄不全也有着比肩仙君的修为，但入谷时却半点未察觉到异常。魔渊之下尽为魔物，断不可能有其他的存在，这制造幻境的到底是人是魔，藏在何处，能力有多强？

花千骨心中一凛，重华神鞭瞬间上手，无形的气浪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散开，仙力入地上天，眨眼间将一方空间锁死。

这个幻境应是在她初初飞下时开启的，范围不广但藏的极深，只入不出，里面的人能看到外界，外界却看不到里面，是一个不同于寻常幻境的反幻境，与其说被骗的是身处幻境之人，倒不如说是幻境之外的人。造幻者圈地为境，囚困先人，阻拦后人，幻境之外的人过地而不自知，既看不到真实的情况，也听不到被囚者的声音，眼中只有织梦之人愿意给他们看的，杀姐姐明明就在附近，可无论如何找不到她这儿来，足见此幻境的绝妙。

花千骨探查片刻，眼眸逐渐深邃。

反幻境吗？她也不是没遇到过……

＊

杀阡陌走一路打一路，经过之地不知堆了多少魔物的尸体，他嫌弃地拍拍衣袖，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慢，到最后彻底顿住。

白子画是个无论如何死不了的，小不点又是他的逆鳞，若他得知小不点孤身闯了下来定不会坐视不理，从他入魔渊开始算，这会儿已过了大半个时辰，却仍不见死老白带人上去。会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他还没遇到小不点，要么是他自顾不暇，被什么绊住了手脚，最后的最后还有一种可能。

——白子画当真出事了。

但，这可能吗？

要他说，除非白子画自己寻死，否则偌大六界唯有小不点能伤他，但两次见面他皆不同于过去，即便没有亲眼见他同小不点亲近，但眼睛不会骗人，他每每看向小不点时，眼中的情意是遮不住的。他虽性子火爆，但眼睛不瞎，耳朵也好使着的。之前带小不点去赏莲花的时候，他意外发现手下的脉象珠圆玉滑，竟半点没有处子该有的脉络。

小不点辗转两世，身边唯有一个白子画伴着，下手之人除了他还会有谁？

自家种的小白菜被猪拱了，杀阡陌不可谓不气，同时还有几分难言的酸涩。他想找白子画掐架，问他凭什么无名无分就夺了小不点的清白，问他打算几时给小不点正名，可一想到“成亲”二字，一想到未来的某一日小不点不再是他的小不点，而是他人口中的“尊上夫人”“白夫人”，他的怒火就像被一盆凉水泼下，分分钟熄了个彻底。

到底还是忘不了瑶池上和小不点的那一吻吧，美人的初吻如何不值得收藏呢？

东方彧卿爱小不点，仙魔大战上甘愿以命相护，他杀阡陌恣意一生又能差得到哪去？只不过比起白子画、东方彧卿的强势拥有，他更愿意默默守护。哥哥也好，姐姐也罢，说到底都是他用来陪着小不点的一个称呼罢了。

多年前琉夏的惨死让他幡然醒悟，从此断了对神器的执念，成了外人眼中张狂肆意，做事不按套路出牌的魔界魔尊。同白子画争斗千年，半路却突然冒出一个初见就喊他“姐姐”的小丫头，花千骨的活泼纯善让他有了和已过世的妹妹相处般的感觉，从此将一腔愧疚与守护尽送予她，后来时间一长，他也分不清到底是兄妹之情多一点还是男女之爱多一些。

得知小不点喜欢她的师父，喜欢他的死对头时，他不可谓不震惊，但随后便是释然。

琉夏爱竹染，却最终以悲剧收场，小不点痴恋白子画，师徒之爱更是为世人所不容，但他并未想阻止。或是纵容或是成全，总之他不想让小不点失望，不想看她总是带笑的脸上挂满忧愁。他杀阡陌随性惯了，凡事拿得起放的下，就连对小不点的那点朦胧心思也能秘而不发，弃了索要选了守护。

只要人心还在，世间诱惑总会不断，财富权力何时都能争取，但亲情爱情却不是永恒存在的，它不像金银珠宝那样终日停在原地等你去拿，一旦错过了某些点，再想追回就难了。人活一辈子，重在抓住能抓住的，若是连亲人爱人都保护不了，连最基本的陪伴的时间都腾不出，那要那么多钱财和江山有什么用呢？老话说得好：高处不胜寒。王者虽王，却自有其悲，很多人习惯了俯瞰，走到最后却忘了仰视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妖神真身如此，他亦如此，就连道心清明如白子画也难逃末路抉择的劫。

既然注定得不到，那守护，便是最好的选择。心有了牵绊，就等同于在来路画了线，无论游子走多快，都不会越走越远，越走越弯……

他需要做的，唯有当好小不点的“姐姐”，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