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秦
作者:越轻舟 | 分类:古言 | 字数:4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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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夜候
“可是烫到了?”见云月这副模样,我连忙站起身拿过她的手细细察看起来。
雪白的手背上漫延起一片烧红的燎泡,果真是烫到了。
“无碍的姑娘,是奴婢自己太笨了。”云月窘迫地将手藏去身后,满脸都是难堪。
心中不禁一紧,最近确实是疏忽这丫头了,她本就因为周重之事黯然伤神,我却没有及时的开导宽慰。
她可是从齐国一路陪着我走过来的啊,是我在这个时代所遇见的第一个真心之人。
危难时三番两次不顾一切地挡在我身前,即便是较之于魏冉和白起,云月对我的好也并不逊色。
一阵愧疚让我险些无地自容。
“嫂子,今日就先不叨扰你了。”我焦急地向赵大嫂辞别:“我先带云月回府去上些烫伤药。”
“好好好,处理伤势要紧。”赵大嫂关切地将我们送上轿辇:“可惜这茶肆铺子里没什么良药,不然就留姑娘们午膳了。”
“嫂子客气了,回见。”我落下轿帘,马车开始向着侯府快速驶去。
回了府后,我着急忙慌地把云月带到屋中,翻出药箱替她处理起烫伤来。
“姑娘,奴婢自己来就行。”云月低着头伸手拦住了我。
“别动。”我拿开云月的手,仔细地上起药来:“再不上药,待会儿会又痛又痒的。”
“一痒就要抓挠,若是破皮了只会更疼的。”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云月闻言也未再婉拒。
厚涂了一层药膏,再包裹了一层麻布,我轻柔地给云月手背上打了个蝴蝶结。
“多谢姑娘。”云月朝我扬起一抹笑容:“又让姑娘操心了。”
“说什么呢。”我替云月捋了捋弄皱的衣衫:“姐妹之间互相担忧不是常理吗,这也用得着致谢?”
我点点云月秀气的鼻子,她羞涩地又垂下头去。
“云月,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拉起她未受伤的另一只手,语重心长地问道:“是不是还在为了周重烦忧?”
云月不言,默默地点了点头后,接着又摇了摇头。
我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直等到她抬首看向我,圆睁的杏眼憋得通红:“周将军很早前就对奴婢说过,他并无娶妻的心思,奴婢早就不为此烦忧了。”
“只是近日夜间做梦,总想起从前和姑娘守望相助的日子。”
“那个时候的姑娘同奴婢,没有任何其它的心思,只单纯地相守在一起。”
“傻丫头,我们现在不是也好好地相守在一起吗。”我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是我不好,自成亲以来忽略你太多了。”
“等年后开春时若得了空,我们就寻上几日去蓝田瞧瞧青禾吧,当做是出去散散心也好。”我弯起了眉眼:“你一定想她了。”
“嗯。”云月哽咽着作答。
“顺便还可以将周重忘怀一段时日。”我取出手绢儿替她擦着泪水:“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是让我们云月为他以泪洗面,根本就算不得个良人。”
“不关周将军的事,是奴婢自己心甘情愿的。”云月回握住我的手,再度盈盈欲泪:“奴婢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姑娘别怪罪于他。”
“我当然知道周重并没有错。”我长叹一口气:“可是云月,你真的不应该再在这段得不到回应的感情里消磨自己了。”
“你看看你如今哪里还像个无忧无虑的未嫁姑娘,垂头丧气地好似霜打了的茄子一般。”
“忘记他重新找回以前的自己,嫁人也好不嫁也罢,我只求你能日日欢心便好。”我苦口婆心地劝道。
“姑娘…”听完我的话,云月忽然失声痛哭起来:“奴婢不值得您待奴婢这样好…”
“不许胡说,哪里不值得了,你最值得。”我轻拍着她的手安慰道:“我这点好相比于你对我的付出,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往后不可再说什么值不值得的话了,你对周重的好是心甘情愿,我对你也同样如此啊。”
岂料我情真意切的抚慰并未让云月平静下来,她反而越哭越激动、越哭越崩溃。
“早知你会如此痛苦,我当初还不如不告诉你周重亡妻已逝的消息,毕竟长痛不如短痛,说不定你早就走出来了。”我只感觉焦头烂额,仍当她是在为了周重难过。
“不,即便姑娘不告知奴婢,奴婢也还是忘不了他。”云月渐渐止住哭声:“奴婢还是那句话,奴婢总会捂热他的。”
“你这是何苦啊云月。”一股无能为力自心头窜起。
她缓缓站起身,神色哀伤地瞧了我一会儿,然后俯身恭敬地向我长施一礼:“这大概就是奴婢的命数吧。”
“算了,将伤养好再说。”看她如此失魂落魄,我不忍再继续逮着这个话题不放:“这几日你要好生歇着,伤处千万别碰了水。”
“是,那奴婢先告退了。”云月颔首,缓步退了出去。
我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长叹了两声疲累地倒在榻上。
人只要还活在这世上,就总会有数不清的烦恼,上至君王下至百姓,无论是何身份,无论多么尊贵,都逃脱不了天定的宿命。
第96章 夜候
恐怕也只有这些斩不断的纷扰,才是世上唯一公平吧。
昏昏沉沉地躺到午时,魏冉竟回来了。
“咚咚。”
叩门声响起时,我还以为是云月去而复返,摇摇晃晃地开了门,外间站着的人,眉眼中正含了满汪荡漾的春水。
“阿冉!”我惊喜地立马跳到他身上,像八爪鱼似地缠着他不肯下来:“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没什么重要的事便提前下职了。”他由着我的胡搅蛮缠,圈着我踱步到了屋中。
“哦。”我环着他的脖子狐疑地应了一声,之前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为夫回来多陪陪媛儿不好吗?”他低下头来问我,鼻尖若有似无地点着我的额头。
“当然好,若不是怕耽误了你的正事,我只盼你能无时无刻地陪着我。”我蹭了蹭他的脸颊,在他深邃的眉眼上啄了一口。
“为夫也是这样以为。”
他揽着我倒入榻间,寻了我的唇抵死纠缠,在我快要喘不过气的前夕,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我,然后将头轻轻搁置在我肩上。
“为夫累了,媛儿陪为夫睡会儿吧。”他温柔的嗓音似沙哑的呓语,听得我心下一沉。
他日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除了受伤以外,何曾在午间小憩过,怎会突然…
一种沉闷的、心慌气短的感觉渐渐漫延开来。
“阿冉想睡便睡吧。”我轻轻抚着他宽阔的肩背,柔声哄着:“我陪着你。”
“为夫想听媛儿的歌声。”他低低笑了:“听着心安。”
“阿冉想听什么曲子?”
“就听伐齐途中篝火围坐时你唱得那首。”他紧紧依偎着我:“那夜你是唱给他们听的,此时能否只唱给我一人。”
“从今往后,我只唱给阿冉一人。”
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他卸掉了浑身尖刺,像只柔软的小猫一般蜷缩在我身旁。
我用力压住眼中的酸涩,轻声吟唱起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婉转的歌声在屋中唱响又停歇,我身旁的人眉眼紧闭,呼吸均匀。
我小心翼翼地拨了拨他鬓边的碎发,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阿冉,你是不是受了委屈?
你一定受了委屈。
不然缘何即使梦中,你的眉头也未舒展。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一刻也不敢离开。
这场小憩不过一个时辰便被打断,宫中又来了急召。
他匆匆忙忙地就要往雨斯门赶,连午膳也还未来得及用,情急间我到膳房去取了几样糕点,返回时屋中却只剩一室静谧。
我总是什么也帮不上他。
一瞬无措后,我提起食盒便向雨斯门跑去,即便什么也帮不上,也好过让他一人风雨兼程。
我站在雨斯门外久久地等候着,万分期盼那抹身影能快些出现。
至午间苦等到天黑,宫门内终于快速地赶来了一人。
“夫人,夜间寒凉您怎么候在此处?”周重急急忙忙地向我跑来:“若不是戍守的卫兵禀报,您还要等到何时?”
“周将军,阿冉呢?他怎么还不出来?”我心神不宁极了。
这段时日发生的所有事,看起来都好像平静的毫无一丝波澜,可认真思忖时,又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叔白回来了吗?他到底去了哪里?”我问着问着,声音渐渐高亢起来,为何我什么都不知道!
“夫人,朝中之事,您还是别过问了,况且属下也知之甚少。”周重神色凝重,看向我的目光同样忧虑。
“那不是朝中之事,那是我的夫君和兄长之事。”我的鼻尖逐渐酸涩,说出来的话碎不成声:“我怎么可能不过问,怎么可能不忧心?”
“周将军,知之甚少便算是知情,请你告诉我,阿冉和叔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声泪俱下地哀求着周重:“即便帮不上他,也好过干看着他的困顿一无所知啊。”
周重迟疑了片刻,终是娓娓向我讲诉起了原委:“韩魏交战几近半载,因不敌魏国伏击,韩国已痛失城池五座,早在太后薨逝之前,韩王桓便曾上书请求过大王派兵支援,可大王却按兵不动。”
“韩国地处秦国边界,是我大秦借道东进的屏障与保护,若真被魏国攻下,唇亡齿寒的道理侯爷懂,夫人自然也是懂得的。”
“可无论侯爷和大良造如何上书,大王皆是驳回。”
“直至昨夜魏王襄传信,属下才知大良造于魏国被困。”
我的脑中轰然一声巨响,想起魏冉曾让我带给白起的那句话,太后已逝,可乘风而去了,踉跄着差点跌倒在地。
“是阿冉,派叔白攻打魏国、意图援韩?”我的耳中不断轰鸣,连自己的声音都仿佛是来自天外。
“是。”周重扶我一把,沉重答道。
“大王为何不派兵支援韩国?”
“太尉范雎力荐。”
范雎!范雎!又是范雎!汹涌的泪水长流,我抱着手中的食盒缓缓蹲下,是我曾经、亲口举荐的范雎啊!
“夫人…”周重俯身欲将我扶起。
我艰难地向他摆了摆手:“继续说。”
“大王震怒,痛斥侯爷独断专权,于今日早朝时,收回了侯爷手中一半兵权。”周重颓然地降低了声音:“可范雎却仍是紧咬不放,怒骂侯爷作为外戚越过大王私自调兵,是秦国的大患。”
耳边突然响起义渠王被杀时的声声赌咒。
“魏冉!白起!本王今日纵然身死,可焉知你们二人他日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本王的今日,就是你们的明日!”
“你们二人早晚都会死在这竖子手上!”
“飞鸟尽,良弓藏…飞鸟尽,良弓藏…”我喃喃自语地念着这两句话,脑中已一片混沌空白。
“夫人…”周重接下来的话,我已然听不清了。
呵,好一场栩栩如生的大戏啊,这唱戏的君臣二人,岂会真的不知韩国就之于秦国的重要!
不是魏冉专权,是他们在逼他专权!他们知他胸中大义、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韩国被剿,他们在用秦国的将来逼他!
多么可笑,君主以国之未来逼迫臣子,只为了收回他手中的权柄。
“夫人,您还是回去吧,早朝时大王便晾了侯爷半日,今夜不知何时才能归府了。”周重迷茫又无措地规劝着我,他大概也是在责备自己无计可施吧。
“晾了半日?”我眉间一抖,怪不得他会那样疲惫。
“是。”
我抱起手中食盒,再度笔直地站了起来,阿冉,你累,我便陪着你一同累。
“夫人,回去吧。”
“周将军,你别再劝了,我绝不走。”我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幽深的宫道。
那宫道长无尽头,张着黑色的大口似要将一切吞噬。
这冬日的夜太冷太绵长了,直冻得人瑟瑟发抖手足僵疼。
而我的阿冉腹中空空,或许连一盏热茶也没有。
大雪又开始绵绵不绝,仿佛要将我们一生的雪,都下在这个无法相拥的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