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秦
作者:越轻舟 | 分类:古言 | 字数:4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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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如烟
“再等上一两月就不酸苦了。”阿稷眸中闪动着耀眼的光芒,上前为我擦了擦嘴角:“媛儿,到时候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将这些杏子制成果酒,埋到这树底下窖藏可好?”
我望着他喜悦的模样,虽未出声应下,却同样弯了眉眼浅笑起来。阿稷,就让往日种种生死分离,皆消散在这片朝阳之中吧。
“走吧媛儿,你该回去歇下了。”笑意落幕,阿稷低头执起我的手轻轻揉捏着:“看着总是这样病恹恹的,让我久也放不下心来。”
“是太累的缘故。”我没有挣脱他,乖顺地跟着他往回走:“歇歇就好了。”
“那就赶快回去歇歇。”阿稷笑着,拉过我的手挽在他的臂弯上。
接下来的时日里,我们两人好像真的回到了那年初秋。他又开始日日送我精心准备的不同礼物,教我作画、陪我练字、带我去沁雪院后的湖边回忆往昔,甚至还重新为我寻来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狸奴。
可我已经不喜欢养猫了。它就像如今的我一样被人豢养着,即使再金尊玉贵,也不过是个失去了自由和灵魂的傀儡。
除了和阿稷时时相守着以外,我每日雷打不动的事,便是去了望台等候周重的消息。一连半月的等待落空,我终于在七月末的最后一日,收到了司马错带来的一封绢书。
那绢书上有两个小脚印,一个略大些,一个略小些,还有一块儿曾经我和魏冉、亲自挑选给见欢的小金锁。
“传书的信使说,那将东西托付给他的几人,已辞别蓝田往东走了,想来应是离开秦国了。”司马错朝我拱了拱手:“县主从此以后,再也不必为了周重和小公子的安危而担忧了。”
“离开了就好…离开了就好…”我握着手中的绢书热泪盈眶,有周重和青禾陪着阿辞,我就能安心了。
回过神拭去眼尾的泪,我向着司马错长施一礼:“将军大恩,齐媛没齿难忘,万望将军往后能仕途顺遂、海阔鱼跃。”
“多谢县主吉言。”司马错还礼:“愿县主也能摒弃前尘,同大王和乐美满。”
我未置一词,只轻笑着再度俯了俯身后,迈着虚浮的脚步向中庆殿走去。
回到中庆殿后,我破天荒地下厨、烹饪了一桌卖相并不怎么好的晚膳,还赶在阿稷来看我的前夕,早早地去了麒麟台等他。
七月的晚霞有着绚烂的金与红,我站在醉人的霞光里等了不过半刻钟,阿稷便撂下了政务向着我飞奔而来。
“媛儿!”他惊喜地面上浮现出一层红晕:“你今日怎的…怎的来等我了?”
“我来等你,阿稷不高兴吗?”我笑着望向他:“我做好了晚膳,怕放久了会凉,就想着来看看你忙完国事了没有。”
“当然忙完了!”阿稷立刻接了我的话:“能得媛儿相邀是我之幸,即使忙不完也是必定要去的。”
“那就走吧。”我浅笑着点了点头。
“好。”他应了一声,接着朝我伸出了手。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手放了上去。
相携着回到中庆殿落坐后,我吩咐候在门口的婢子去取了两坛好酒。
“媛儿不可饮酒的。”阿稷温声劝着我:“还是以清茶或者甜汤代酒吧。”
“无妨的。”我付之一笑:“又不是日日都饮,偶尔一次不碍事的。”
“况且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坐下来开怀畅饮了,阿稷就别扫我的兴了。”
“依你依你。”阿稷笑道,无奈地摇了摇头:“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凝望着他溢满欢喜的双眼,轻声附和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来吧!满上!”我将酒樽倒满,端起一盏递给阿稷:“这一杯,就敬我们随风而逝的往事吧,那些所有好的、不好的、愉悦的、不愉悦的,今日过后,阿稷都尽数忘记了吧。”
“好,我们都尽数忘记,从头开始。”阿稷爽朗地举杯一饮而尽,接着忽然落下泪来:“媛儿,我终究是等到你想开的这一日了。”
“不仅我要想开,阿稷也要想开才是。”我同样流下泪来:“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以后你不管是处理国事还是家事,都要有劳有逸,照顾好自己才行。”
“我知晓你胸怀天下心系万民。”我再次替他满上酒樽:“这一杯,祝你能成就霸业睥睨六国,受百世万众之名扬千古。”
“这世上,唯有媛儿能深懂我心。”阿稷眼中的欣赏更浓,毫不迟疑地饮尽杯里的酒。
我长吁一口气,也紧跟着仰头喝完手中清酒。
“最后一杯,我想问阿稷一个问题。”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兄白起,现下身在何处?”
阿稷的神情有瞬间地怔愣,反应过来后不自然地闪烁其词:“他出走时未曾言明要去往何处,想来应该也是东行了吧。”
“东行。”我沉默了几秒,低下头去:“东行好啊,东行便东行吧。”
“媛儿,你不能再喝了。”阿稷拿过我手中的酒杯:“此酒性烈浅尝即可,多饮恐会伤身。”
第119章 如烟
“那就不饮了。”我踉跄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着榻边走去:“这酒果然性烈,饮得人脑袋昏昏沉沉的。”
“媛儿小心别摔着了。”阿稷一把捞住我,扶着我躺倒在榻上,接着坐在榻边,捏着我的手细细注视着。
“从遇见你的第一次起,我就幻想过无数次我们相濡以沫的画面,兜兜转转几番,可眼下的情景,竟让我如同在睡梦中一般。”他轻声呢喃着:“媛儿,你告诉我,这是真实的吗?”
“这当然是真实的。”我抬眸望向他:“阿稷,我们纠缠了这么久,终是能在今夜划上句点了。”
“你得到你想要的,我也得到我想要的,你不必觉得这王位孤独,总会有人爱你如爱神只。”
“我从不后悔那年秋日同你相遇,可若再来一次,我再也不愿让你舍身相救了。”
“因为我倒向你怀中的那一砸,竟砸碎了我和你全部的退路。”
“媛儿果真醉了。”他弯下腰凑近我,手掌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都开始说胡话了,我们如何会没有退路。”
“是,我醉了。”我眨了眨眼睛,伸手抽出阿稷发间的银簪:“这是我送给你的松云簪。”
“阿稷如今已贵为大权在握的君王,这样寒酸的东西,如何还能再与你相配。”
“只要是媛儿送的东西,便是这世间最好的东西,我永远视若珍宝。”
我们离得很近,谈话间他灼热的气息就喷洒在我额间。
我静默了一会儿,而后伸手抚上他的脸,轻轻推开:“阿稷先回去吧,我有些头疼,想握着这松云簪入睡。”
“好。”他抓着我的手亲吻着:“媛儿想睡便睡吧,睡醒了就不疼了。”
我收回手转过身,合上眼不再出声。
阿稷在我屋中待了很久,直等到我睡着后,才为我披上薄毯漫步离去。
听到房门合上的声响,我缓缓睁开了双眼。
手中的银簪已被我握得微微发热,久未饮酒的身体也有些微微发热,所以只要热着,应该就不会那么痛吧?
举起那尖利的簪头思索了一会儿后,我将它朝着手腕狠狠划下,一阵巨痛后,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榻边汩汩而下。
脑中突然想起魏冉曾对我说过的话,那是我们成婚后,叔白从庆阳归来时,他站在咸阳城外的风沙里,满含着担忧的那句‘无论任何时候,你都必须将自己放在第一位。’
可是我不行啊阿冉。
没有你的日子,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度日如年,失去你的日子,我每一夜每一宵都在痛不欲生。
更让我无颜苟活的是,我害死了叔白。我举荐的范雎害死了叔白,我走错路招惹过的人害死了叔白,我自以为是的谋划害死了叔白。
我害死了、这世间对我最不求回报的人。
这没有你们的世间,我再也不想待下去了。
阿冉,你还在等我吗?等到我后、你会怪我吗?阿冉,我心不改、坚如磐石;与你分离的这些时日,我未曾有片刻忘记过我们的山盟海誓。
阿冉,我好冷好痛啊…你来接接我、抱抱我好吗?
身上的热量在迅速消失,我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来。一阵夜风猛地吹开廊下的窗,那挂在暗淡天幕里的弯月,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眼前。
他说月色绯然,应使人心之愉悦。
他说月出皎兮,吾心悦兮。
他说月下起誓,我们如寻常夫妻般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阿冉,这是我们曾无数次相拥过的溶溶月夜啊。
极致的疼痛过后,是越来越模糊的意识,一滴冷汗流进眼中,刺得我再也睁不开双目。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阿冉,你等等我吧、我来了…
——
当晨曦的微光洒向大地时,戍守在中庆殿偏殿外的小宫婢,终于从熟睡中醒了过来。
她站起身撑撑懒腰,侧耳听了听屋中的动静。
“咦?真奇怪?县主明明每日里很早就起身了呀,怎么今日竟睡得这样沉?我要不要叩门问问呀?”
她在原地想了想,算了,还是先去司膳房传了早膳,再打了温水来预备着吧。
转身正欲往宫外走时,却瞥见了县主屋里的窗正大开着。
“哎呀糟了,虽说是夏日,可到底夜里风也还是凉的,县主身子本就羸弱,可别再冻坏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想上前去关窗时,竟瞧见了屋中那骇人的一幕。
“啊啊啊啊啊!”尖叫声混着手忙脚乱的跑动声,在清晨尚还沉静着的王宫中,拉响了第一道轰鸣的闷雷。
“县主自戕了!县主自戕了!”
“来人啊!县主自戕了!”
中庆殿里顿时乱作一团。传医师的传医师,禀大王的禀大王,全数的姑姑婢子与内侍们皆堵在偏殿外,有些胆小心善的,甚至已经失声恸哭了起来。
哭接下来不知该何去何从的命运,毕竟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县主,是此刻正在咸阳宫朝会的、那位冷峻帝王心尖上的人。
哭那不过才双十年华出头的美丽女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陨落在了一个寂寂深夜里。她素来是最为和善的,何曾有哪个宫人受过她只言片语的苛责。
司药局最擅医术、最富医龄的老医师听到这则消息时,不禁惶恐地折断了自己手中的药材,那位县主才刚刚诞下孩儿,怎的就会舍得自戕了呢。
他背上自己的药箱急急忙忙赶到中庆殿时,那位县主的尸身早就已经凉透了。
她的脸褪尽了血色,苍白的毫无一丝生气,眉眼紧合着,有种凄艳的美感。腕间的切口深深,一地血红中,一根银簪已看不出本来成色。
可那形状,却像极了王座上那位孤傲君主、平日里束发的冠簪。
而那位君主,此刻正带着周身的冰封,如死灰般绝望地立于他身前。
即便已知回天乏术,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去探了探那位县主的气息,试了试颈间的温度。
然后哆哆嗦嗦地跪在他的君王面前,战战兢兢地垂首答道:“启禀大王,县主这是割破腕间主脉流血过多而亡,大王节哀啊!”
已凝成一座雕塑的君王没有回音,良久之后,才从喉间溢出了几个字:“全都滚出去。”
“滚出去!”
“是、是!”年迈的医师顾不得什么形象,跪在地上磕磕绊绊的朝外爬去。
乱了一整个晨间的中庆殿,终于安静了下来。
至高无上的君王浑身颤抖着,手足无措地捡起血泊里的银簪后滑倒在地,接着又攀爬着向那榻上已了无生息的人而去。
“媛儿…你疼不疼…”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截纤细素白的手腕:“你是不是很疼…”
“你很疼吧…”他将她搂进怀中如困兽般呜咽:“我的媛儿最怕疼了…你怎么能…这样伤害自己呢…”
“你怎么能…将我一人丢下呢…你还是在生气对吗…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总惹我的媛儿生气…”
“我错了…是我的错…你打我吧、你骂我吧…你怎么能这样惩罚自己…这样惩罚我呢…”
“你怎么能这样惩罚我呢!”
凄厉的哭嚎久久地回荡在中庆殿,荡得殿外的宫人们胆战心惊。乌云遮天蔽日的又来了,这个夏日究竟怎么回事,怎么总是这样多云、又总是这样多雨?
——
昭王273年,先太后封之华容县主薨于帝都中庆殿,于无极宫停灵三旬后,由帝亲扶棺柩至骊山西麓,帝崩后同葬一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