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兰花要回来了。

回来的消息很突然，家里有些措手不及。

那天傍晚秋华和蒋香在丝绸厂忙活，有一批刺绣要赶工，村里突然来人说有部队的电话。

蒋香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慌慌忙忙间差点被机器绊倒。

等接了电话她就再没回厂里，等秋华下班回去，发现只有蒋香在家。

“师父，阿叔还没回来吗？”秋华问。

蒋香点头，神情木木地极不自然，秋华心里咯噔一下，忙问：“部队里来电话了？说什么了？是兰花打来的吗？”

“你阿叔去接兰花了，她快回来了。就是，说是受了点伤……”说着她红了眼睛。

秋华忙坐过去，拉着她的手：“师父，我姆妈常说，女生男相是大富大贵的好命人，别担心。”

蒋香抬手擦擦眼泪，说：“好，好，好孩子，师父不担心。”

说是这么说，等秋华半夜起来喝水的时候，师父屋里依旧透出亮光。

儿行千里母担忧，周兰花在外面那么多年，蒋香没有一天不担心的，自己的女儿本就是个让人操心的脾性，鲁莽、冲动、爱逞能。

周生男走的时候说大约一周后就回来，结果愣是过了一个月。

直等到蒋香坐立难安，要一个人跑去找他们的时候，又来了一个电话，是周生男打的。

“阿香，后天我们就回来了，这两天家里太阳好吧？你把兰花房间的被子拿出来晒晒，别一股霉味。

你在家有没有好好吃饭啊？好不容易长出来几两肉，可别又下去了。

你放心，兰花好着呢，能吃能喝，今天刚吃了一大碗红烧肉！”

蒋香嗯嗯地应着，不敢开口，怕周生男听了担心。

他说兰花好着呢，能吃能喝，既然好着，怎么不让她和自己说上一句话？

第二天，太阳照得热烈。

五月天，到处是景色。

村子后面的田里一片绿油油，暖风吹一遍长一茬，作物像是比赛一样的往上蹿。

空气里飘荡着花香果香，蜜蜂偶尔也会来串门。

秋华和师父一起把兰花房间的东西都拿出来晒个太阳，村里人经过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道是兰花要回来了，好事，好事。

蒋香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发呆，五月的太阳，晒了一刻钟就觉得身上发烫。

“师父，太阳大，要不进屋里去吧。”秋华问她。

“嗯嗯，你看我，犯傻了，这日头这么大。”她把凳子搬进去。

“师父，阿叔说了，兰花能吃能睡，好得很，别担心。

明天他们回来，我早上去街上买点兰花爱吃的菜，给她做顿好的。”

“行，辛苦你了，秋华。”蒋香又坐下来，神情木木的，很是疲惫。

第二天，父女俩回来了，是部队里的车送回来的。

车停好，上面下来两个小兵，麻溜地绕到车后面把门打开，两个人钻进去，不一会儿从车上抬下一个人，周生男这才跟着跳下来。

“兰花，是兰花吗？”蒋香凑上去颤抖着扒开被子，抽抽嗒嗒不敢哭。

“姆妈。”周兰花声音虚弱，“姆妈，我回家了。”

眼前的人儿还是自己的女儿吗？

这是一张黝黑消瘦的脸，上面大大小小布满伤痕，新肉突兀地长出来，一条条一道道，触目惊心。

蒋香双脚发软，喉咙发苦，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

周生男眼疾手快挡在她身后，轻轻拍她后背，说：“好了，没事了，兰花回来了，不消两个月又活蹦乱跳的，到时候你可别嫌她烦。”

秋华在一旁默默流眼泪，不敢看她，更不敢碰她。

那个比男人还要强壮健康的周兰花，这时脆弱易碎地让人害怕。

她费力地抬起手，轻轻蹭蹭秋华的手背，说：“阿姐，我好着呢！就是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肌肉都萎缩了，原来能打死一头牛，现在只能打死一只蟑螂了。”

秋华勉强露出一个笑，说：“那等你好了，再锻炼身体，还给我打死一头牛回来。”

“好，没问题。”

这天晚上，师父夫妻俩都没睡，轮流照看女儿，秋华也睡不着，偶尔起来给他们倒水。

深夜，隐隐约约听见师父和阿叔在房间里说什么，细细的压抑的哭泣声从里面传出来，是一把利刃，将平和静谧的夜晚劈开。

周兰花受伤的原因只有师父和阿叔知道，秋华也不曾问。

部队送回了父女俩，也送来了嘉奖，周兰花提前办理退休，每个月可以领退休工资，待遇不错。

每天，秋华到周兰花房间探个头，问：“兰花，今天想吃什么？”

“阿姐，今天天气好，我想吃藕夹肉。”

“好，我这就去买。”

天气越发热，傍晚才会凉快一点，秋华烧好一锅子热水，拿一个木桶兑成温水，提到周兰花房里。

比她脸上更可怕的，是她的身体。

除了大大小小的伤疤，还有一条肉蜈蚣从肚脐眼一直往上爬到胸口。

第一次给周兰花擦洗的时候，秋华手抖得不能自控。

“阿姐，别哭。”周兰花说。

“你受苦了……”

“没事，我真没事，我还提前办了退休，待遇和正式退休一样，我以后就可以享福了，什么都不用干，在家躺着都比别人赚的多！”

周兰花越是打哈哈，秋华哭的越厉害。

“咳，我又不在乎这身皮囊，不就是毁了脸嘛，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周兰花的本事可不在这张脸。”她没心没肺的笑，说，“再说了，我本来长得也不好看，区别不大，区别不大，哈哈！”

她回家的第二天王二虎就来了，带着他家主婆和女儿一起来的。

一看到周兰花，小娘鱼哇哇大哭，王二虎骂了一句，让家主婆把孩子带回家。

“干嘛骂孩子呀！”

“小猢狲胆子屁点大！”王二虎拎了一堆东西来，说，“老大，我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你将就一下。”

“客气什么，你看看你，混的不错，生了那么好的女儿。”

王二虎点头，周兰花说不上几句话就累了，他只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出去。

走到院子外面，他停下来，忍不住擦擦眼角。

“阿姐，这是怎么回事嘛！出去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回来、回来就这样了！”

秋华被他问得鼻头酸，回头看看屋里，只轻轻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