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葵将窗户掀开了一条缝，从里往外看去。

望云正站在院中那棵不知道约莫有一千年的松树下。

他的脚边跪伏着的，正是先前才和商葵在擂台上斗法的遇圣通。

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哭得老泪纵横。

遇圣通拉着望云的衣摆，泣不成声：“是为父的错……从之……”

而望云，至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

他就安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遇圣通将他当做遇从之，如发泄一般的哭诉。

没有打扰，也没有安慰。

遇圣通哭了很久才缓过来，对于自己的失态很抱歉。

他慈爱的盯着望云的脸，似乎意有所指的说：“请保重自己。”

望云疏离的颔首：“多谢。”

遇圣通依依不舍的离开了，留下望云一个人站在松树的阴影下。

那未被月光笼罩的幽暗，晚风徐徐，松枝荡漾，衬得他形单影只，无端孤寂。

商葵静默无声地看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心里憋闷的慌。

她从窗户翻了出去，径直朝着那树下的人快步走了过去。

听见脚步声，望云回身看了过来，并不意外商葵的出现，只是浅笑着轻声询问：“内息调好了？”

商葵不答，板着脸问他：“你不是不记得遇从之是谁吗？”

望云不紧不慢地说：“他认错人了。”

“那你也没纠正。”

望云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商葵：“我应该纠正吗？”

“不应该吗？”

她回看望云的目光里含带着些许敌意，一字一句地道：“你不是他，没资格替他接受遇圣通的道歉。”

望云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但语气依旧是不急不缓：“商姑娘，我不纠正，不是要接受这个道歉，只是想让他心里舒服一些。”

“舒服？”商葵不解的反问道：“他才内疚了五年，凭什么可以舒服了？”

望云无奈的摇了摇头，耐心跟商葵说明遇圣通的来意。

作为推衍术大家，遇圣通在遇从之出生后没几年，便窥得其命数。

望云说：“商姑娘，遇圣通观命数，不透天机，是推衍术的道心。”

商葵这才明白，为何在斗法擂台上时，遇圣通会说自己道心不悔。

他观得遇从之命星陨落，深陷内疚懊悔中无法自拔，忆子成狂。

作为修者，他守住了道心，可作为父亲，他却没有护好自己的孩子。

他来，便是要确认魂器一事，可对着望云这张脸，那被压抑的父爱终究爆发。

望云不纠正自己的身份，不是在替遇从之原谅遇圣通，只是给遇圣通一个开口表达后悔的机会。

商葵听懂了，但还是硬邦邦的说：“我没有道心，听不懂。”

对于商葵的嘴硬，望云并不介意，只是轻声细语的诉说。

“你可以不认可他卫道的选择，但也许，可以尝试尊重他的选择。”

“……”

商葵隐约觉得，自己被说服了。

明明和遇从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她却觉得越看越陌生。

遇从之也是风轻云淡的性子，也没见有这般冷静和理智。

他以悲悯之心见世人，却似乎，永远无法切身理解那些七情六欲的根源。

可是……

静默良久，商葵幽幽地说：“遇圣通在懊悔什么，他窥见了什么，遇从之经历了什么，这些，你竟都不问？”

“……”

“你不问是因为你知道。”商葵望着望云的眼睛，笃定陈述道：“因为你是记得的。”

再冷静理智的人，也不可能任由他人没头没脑的冲着自己哭半天。

商葵和遇圣通在和望云的交谈过程中，都没提及前因后果，而望云，也完全不过问。

显然是他已经知道内情，且连细节都一清二楚。

望云那总是从容不迫的脸上，出现了转瞬即逝的惊讶。

这惊讶，就是回答。

是啊，她有心了，自然也有心眼了。

她在窗边，看着那背影寂寞的站在树下，忽然就起了这个小心思。

背影明明如此熟悉，她却觉得越看越陌生。

继续顺着望云的思路来追问，是永远问不出结果的。

她只能用这种办法让望云多说话，让他自己露出绝对无法藏起来的马脚。

“聪明吧？公孙昂教我的。”

当初公孙昂就是用这种方式来试探她的。

商葵的话让望云回过神来，讷讷点头：“是，很聪明。”

这俨然就是已经承认了一切。

商葵眼眶泛红，不断换着呼吸，克制着自己想要走近他的冲动，接着追问：“你记得多少？那些情意，你也都记得吗？”

望云似乎在认真的回忆，但过程不太顺利，他眉心轻皱，犹疑道：“也许是，记不清。”

商葵终是没忍住往前了一步，双目通红地看着望云：“是记不清，还是不记得？”

望云看商葵突然凑近，哑然失笑：“商姑娘如此反应，会让我觉得，若说不记得，你便会与我动手。”

——“你这个样子会让我以为，要是我不回答，你便会揍我。”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让商葵再也无法自控。

她猛地冲向望云，垫起脚尖用力的抱住了他，好像生怕怀里的人会又一次消失。

望云登时愣住，下意识地想要回应这个拥抱，却听到耳边传来颤抖的喃喃低语。

“遇从之……”

“……”

望云默了默，温声提醒：“商姑娘。”

商葵却好像没察觉到自己叫错了人，犹自说着：“到底是记不得还是记不清，说不明白我真的会揍你。”

被死死勾住脖子的望云艰难的仰头叹息。

静默了片刻后才道：“我自沉寂归来，元神自行封锁了七情六欲。商姑娘认为，我应该说记不得，还是记不清？”

即是，他记得那一切，但对于那些感情带给他的悸动，都已经不存在了？

商葵略微松了松手，用袖子粗鲁的横擦不自觉落下的眼泪，满脸写着荒谬二字——

传说里的望云仙君封心锁爱，居然是字面意思？

望云任由商葵吊在自己脖子上，轻言细语：“商姑娘，你不该为此耽误。”

商葵的眼睛红的像兔子，圆溜溜的瞪着望云：“你记得却说不记得，就是为了不耽误我？”

望云避开了商葵的视线：“是不必记得。商阙也好，公孙昂也罢，甚至遇从之，于我而言并无区别，都不重要。”

“重要！”商葵松开望云，眼神坚决的说：“他们是你的过去，也是我的，我说重要，便重要。”

宣告完这话后，商葵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锁了是吗？好，我就再给你打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