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那一年的冬天下了大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萧毅的家乡十堰也是，从武当山下来回家也有十多天了，若不是这场大雪，他该拿着年货上山去给师傅拜年，把下一年的学费交了。

十堰的孩子，到了五六岁都会上山去找师傅学武，萧毅也不例外。

邻居家的孩子周全和他一起被父母送到山上，跟随悟风道长学武。

一晃已经八年了，十三岁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他的功夫已经不弱，在年终的比试中夺了头魁。

悟风道长十分高兴，特别奖励他一把青锋剑，他怀揣着剑回到家里，向父母炫耀。

萧氏夫妻自然十分高兴，煮了腊肉，蒸了咸鱼，和儿子一起吃了顿饭。

雪下得很大，老萧道：“这雪下得突兀，好多年没有这么大的雪了。”

萧毅道：“正是，在孩儿印象中，就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

萧家娘子抚着萧毅的脑袋：“你才多大啊，才十来年，我记得二十多年前也下过大雪的。”

萧毅说：“娘，咸鱼和腊肉还有吗？要送给师傅。”

“替道长留着呢。”萧家娘子道：“这山上的雾凇下了雪就看不到了吧？”

老萧哈哈一笑：“那不都是雪了吗？”

萧毅起身道：“我去找周全玩玩，堆雪人去。”

“去吧，去吧，别太晚回来。”萧家娘子溺爱地望着儿子，这孩子到他们家一晃十三年了，从一个粉嘟嘟的小家伙，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孩子了。

萧毅应着，蹦跳着跑了出去，周全也才吃了饭，两个孩子手牵手走在雪地里，不停地捡起地上的雪，揉成团互相砸着、躲闪着、欢叫着。

打闹累了，又开始堆起雪人。

周全道：“萧毅，我堆个你吧。”

萧毅摇头：“堆我有什么意思？不如你我各堆一个，看看像谁？”

“好啊。”周全拍着手，“我肯定堆一个让你猜不出来的。”

萧毅笑着不说话，手却不停，拢着地上的雪，不一会儿，滚了两个大雪球，将一个稍小的叠到大点的雪球上面，站起来端详着，周全道：“我爬树上去摘松果当眼睛。”

萧毅在树下抬头望着周全，他朝下丢了几颗果子，道：“接着接着，我下来啦。”

跳下树，脚踩在雪里一滑，一屁股坐在雪中，大半个身子没了进去。

“哈哈。”萧毅大笑着，正要去拉他，远远地听到有人在叫：“萧毅，萧毅。”

周全一听道：“是我爹吧？”

萧毅朝声音处望去，点头道：“的确是你爹。”

只见周全爹高一脚低一脚地跑来，还不时地跌在雪中，两人不由朝他走去。

“萧毅。”周全爹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你赶紧的，你家里出事了。”他一脸的惊慌。

“怎么了？”萧毅奇怪地问。

“你爹娘出事了。”

萧毅抬腿往家的方向走，周全爹拉着周全：“快，快。”

“爹，萧毅的爹娘怎么了？”

“萧毅的爹娘……被人害了。”

“怎么可能？我爹娘……谁会害他们？”萧毅一时呆了，他不明白，老实巴交的农民夫妻，家中也不富有，如何会有人害他们？

然后他突然惊醒过来，拼命往家里跑去，双腿在雪里艰难地交替着，跌倒，又爬起，连滚带爬地到了家中。

家中一片寂静。

“爹、娘。”萧毅叫着推开门，看到的是满地的鲜血，还有倒在屋中间的夫妻俩人。

他大叫着扑过去，使劲地摇晃着爹的身体，他的头耷拉着，任萧毅怎么摇晃，一动不动。

他又哭着去拉娘的身体，娘也一样，嘴里流着血，始终不应答他。

周全父子站在一边，手足无措。周全甚至被血腥味熏到，胃里翻腾，他用手捂住了嘴。

“我来给你家送猪头肉，进来就看见他们倒在这里了。”周全爹道。他上前去拉萧毅：“孩子，别哭了，人已经死了。”

萧毅坐在地上，抬头望着周全爹，目光空洞：“谁会害了他们？他们那么好，为什么要害他们？”

“我想是因为这个。”周全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肚兜：“这是你娘死时拽在手里的，我想应该是你的。”

萧毅伸手接过，这肚兜他见过，的确是自己小时候的。

周全爹道：“我来的时候，她还有一口气，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什么？”萧毅紧紧地捏着肚兜，那是红色缎子做的，上面还绣着两条鲤鱼，娘曾经拿给他看过，说：“这是你小时候穿的，你呀，又白又胖，穿着这红肚兜，像年画上的童子。”

周全爹望着被雪水沾湿的萧毅道：“你娘说，让你去找花影，找亲生的父母。”

“花影？”萧毅呆呆地望着爹娘的尸体，完全失了魂。

萧毅在大雪的夜里离了家乡，周全跟着他一起，两人走上了寻找萧毅亲生父母的道路，一晃就是十年。

娘口中的“花影”不知是何意，但当萧毅和周全来到龙门镇的时候，他们看到了“花影”纸坊的招牌。

“会不会你爹娘就在这店里？”周全问。一路上无论萧毅如何驱赶他，他都不愿意离开他回家。

“我家还有我两个哥哥和弟弟，不缺男丁，何况我爹也同意我陪你的。”周全道，虽然他的个子比萧毅小，但人挺机灵。

望着店招牌，萧毅一时拿不定主意，周全道：“我去打听打听，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他快步跑到店前门，冲着小二道：“我要找老板。”

“你要订什么样式？跟我说就可以。”小二看着来的小孩，似乎也不像来订货的。

周全摇头：“非得和老板说。”

小二道：“我们店的老板不来这里的，这镇上的人都知道，你是外乡人？”

“哪有老板不管自家店的道理？”周全显然不信。

小二道：“你若要订扎纸的样式呢，就和我说，不订的话就请走吧，我们老板多少年没来了，这店还不是好好的？”

“我要做的样式，你肯定不会啊，只有你家老板才会做。”小二才二十岁出头，肯定不会是萧毅他爹，那一定就是老板了。周全心里想着，非得把老板叫出来。

小二有些恼火，似乎要发火，萧毅上前一步道：“这位小爷，你们店招学徒吗？”

小二一愣道：“我们不招学徒，你们别胡闹了，再闹，我就要报官了。”

周全还想说话，萧毅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使个眼色，两人走到一边。

“我再和他扯会，老板就出来了。”周全有些可惜。

萧毅摇头道：“现在也不确定是否就是这个花影，还有，这家店到底和我亲生父母有没有关系？我还想要找到杀我爹娘的凶手，替他们报仇。即使我不是他们亲生的，但也养了我那么多年。”

周全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进到店里去，做学徒。”

“可那小二拒绝了。”周全无奈地摊了双手。

“今晚就不走了，睡在他们店门口。”萧毅盯着那店门口的台阶道。

周全扯了扯背上的包袱，他们身上的钱已经快用完了，才走了不过几百里地，离武昌府还有一大段距离，说是寻找，这么大的天地，这么少的线索，比登天还难。

现在，遇到“花影”这条线索，萧毅不会放弃，周全完全理解。只是半夜要睡马路，两人恐怕会冻死吧？

萧毅铁了心要在门口等，等到店铺关了门，他们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先是各自坐着，后来相互靠着，到最后紧紧抱着，两人瑟瑟发抖，上下牙齿不停地打战。

周全道：“再这么下去，真要冻死了。”

“死了也比绝望好。”萧毅的声音和天气一般冰，周全道：“也行，反正这辈子我们是兄弟，怎么着都在一起。”

萧毅听了这话道：“你不能陪我一起死。”

周全道：“我不会抛下兄弟不管的。”

萧毅凝视着他，虽然在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周全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他点头道：“好兄弟，你的情，萧毅记下了。”

这一夜的寒冷，让两个孩子被人发现的时候，几乎以为他们死了。他们的头上、脸上、手上都铺了一层白色的霜，眼睫毛上甚至有了小的冰凌，许是他们流的泪水被冻住了。

“快来人啊，这两个孩子要冻死了。”早起的街坊发现了他们，扎纸店的小二听到门外的嘈杂声打开了门，一见正是昨天来店里的两个小孩，不由慌了。如果死在店门口，这官府若知道昨天在他店里闹过，这可是有嘴说不清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帮着小二把两人抬进屋里放到床上，小二将店里所有的被子都盖在他们身上，还用热毛巾不停地擦着他们的脸和脖子、胸口，还有手脚。

有人去叫了郎中，“先喂热水。”郎中的主意不错，撬开他们的嘴，灌下去半碗热水之后，他们睁开了眼睛。

“活了活了。”人们拍手。

萧毅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看到小二焦急的脸，他对他说：“我不会报官的，我只想在店里当学徒。”

周全也开口道：“我们干活，抵你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