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玉在“梦里”对上一双诡异的猫瞳，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伴随着将人皮肉撕开，骨骼碾碎的疼痛，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从身体里一寸寸抽离。

难以忍受的疼痛过后，他“看到”了更为诡异的一幕，他成了居高临下，飘浮在半空的东西，眼睁睁看着无数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线，张牙舞爪地穿透他身体每一处关节。

他成了偃师手里的傀儡，身体被细线牵引着，骨骼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被肆意摆弄着，做出各种扭曲古怪的姿势，而后，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渐行渐远。

至于他，那团轻飘飘的东西，却被困在了原地，像是个黑暗狭窄的盒子，又像是深埋地底的坟墓，声音和光都被隔绝在外。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透出一点亮光，淡淡的苦涩香味萦绕鼻尖，泛红的枫叶在枝头摇曳。

那是很多年前的北周初秋，尚且年幼的付玉裹着不合时宜的白狐裘，踮着脚，伸长了手臂，去够枝头上那片红透了的枫叶。

宫人随手就能做到的事，他却偏要自己来，够了好久，费了好大劲，终于亲手摘到了那片枫叶。

付玉笑弯了眼睛，还来不及向身后的宫人炫耀，就见狩猎归来的皇兄付珉拎着山鸡、野兔朝自己走来，边走边肆无忌惮地嘲笑他，像只弱不禁风的小兔子。

皇兄最讨厌了！

气红了眼眶的付玉，不顾宫人劝阻，气咻咻地往寝殿跑，还没跑出御花园，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兔子狠狠地摔了一跤，骨碌骨碌地滚出去好远。

他本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小病秧子，这一跤摔的，直接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付玉躺回了寝殿的大床上，迷迷糊糊地听见母后正凶巴巴地训斥皇兄。

付玉闭紧了眼睛，假装自己还未苏醒，好让母后的注意力集中在皇兄身上，多骂他几句。

付玉只用听的，不用看都知道，皇兄此刻定是跪着的，被母后拽着耳朵，疼得龇牙咧嘴的。

活该。

付玉高兴极了。

欢喜的情绪像是一阵风，很快就刮过了，转眼间，皇宫里挂满了白灯笼，父皇驾崩了。

又是转眼间，皇兄继位，成了北周沅帝，父皇最喜欢的三皇兄，却被赐了偏远的封地，无诏不得回京。

同文武百官一齐朝拜时，付玉恍恍惚惚地意识到，皇兄已经好多年不曾嘲笑、戏弄过自己。

皇兄不再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他成了生杀予夺，不怒自威的君王。

付玉还来不及为此伤感，初登大宝的沅帝以雷霆手段扫除异己。宫里人心惶惶，朝堂上每日都要死人，为此受牵连的更是不计其数。

京中的权贵今儿个呼朋唤友，大宴宾客，明儿个抄家灭门，充军流放。

那年的除夕宫宴上，付玉亲眼瞧见了沅帝拔剑杀人，喷溅的鲜血染红了他面前的芙蓉糕。

付玉怔怔地抬起头来，那一刻，他忘记了恐惧，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沅帝，想从那张日益陌生的脸上，找到一丝昔日皇兄的影子。

直视君王是大不敬，沅帝却笑着丢掉手里的剑，用那只拔剑杀人的手，轻轻抹去付玉脸上温热的血迹，语气幽幽道：“小兔子，没有朕在前面杀人，你这么软弱的小东西，可怎么活得下去。”

付玉狼狈地垂下头，这一声“小兔子”叫得他几乎又要红了眼眶，可他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气咻咻地跑开，抑或是跺着脚嚷嚷：皇兄最讨厌了！

沅帝最后一次叫他小兔子，是他御驾亲征的前一晚，在御花园冰冷的月色下，居高临下的君王，野心勃勃。

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王”只能是他沅帝。

他说，北周疆域虽是辽阔，却大多苦寒之地，恶劣的环境造就了骁勇无畏的将士，上战场拼搏厮杀，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是北周将士们无上的荣光。

他还说，那座横隔在北周与大昭之间的素云城，着实碍眼啊，此次出征，便要揭穿那些神棍的把戏，将素云城纳入北周的版图。

次日，天蒙蒙亮。几十万大军在沅帝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离开皇城，任谁都没有想到，两国的战争才刚刚开始，就因沅帝被刺，晋山王篡位，而匆匆画上句号。

此后，付玉无数次梦回那夜的御花园，当初因为种种顾虑，无法说出口的话，他一遍遍地说了出来，他竭尽全力去阻止沅帝挑起战祸，而不是沉默地听之任之。

他在梦里，一次次成功地阻止了沅帝，却在满心欢喜中突然惊醒，被冷冰冰的现实推入荒诞又真实的噩梦。

他无数次地想过，若是能长眠不醒就好了。

如今，他几乎就要美梦成真，身体成了无知无觉的傀儡，记忆回到小时候，裹着厚厚的白狐裘，从御花园里跑出来，听见身后有人喊他“小兔子”，他笑着回过身去，冲那人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本该被岁月模糊的容颜，却越发清晰，他很快看清了那张脸，带着促狭的笑意，朝他招手，唤他过去。

那手白皙干净，手腕处系着一根红绳。

云翎。

他轻轻叫出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