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上班
作者:作家林特特 | 分类:现言 | 字数:7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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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变化
陆援朝手术后,足足在医院躺了十来天才回家,活检结果暂时没有出来,所幸的是,身体的各方面指征还不错,她能说能笑,虽然说和笑都有些费力,都要一唱三叹,气息微弱,笑得还要注意力度,别让伤口的线崩了。
李大夫和陈雨沟通时,以一贯平静的口吻告诉陈雨,“你母亲,求生欲特别强,她特别想好,所以呈现出来的状态才会好。”“是的,”陈雨承认,“我妈是我目光所及、公认最好强的人,她总是会表现出比实际情况要好一些的样子。”
李大夫可能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或触动了其他类似的往事,他顿了顿,平静的音调中夹杂了一丝温情,“这种性格对病人来说,是好事,她会尽全力配合医生,执行一切治疗方案,该做什么,不做什么,心里有数,自律性强。但要注意,这种性格的病人,可能会隐藏病情,倒不是刻意,是不到万不得已,坏情况、身体的不舒服,她不会主动透露,可是,对于病,往往,到了最坏的那一步,再去治疗,已经没有用了。”李大夫看着陈雨,启发式提醒道。
坐在李大夫对面,陈雨悲伤地垂下头,李大夫的话一语中的,“隐忍”“硬扛”是母亲的习惯,刻在骨子里,事实上,她也是这种人,轻伤不下火线,受一点点苦,便喊,便叫,会让自己羞愧。
“我会注意的,时刻关注。”陈雨条件反射,拍拍胸保证,脸型瘦削,眼神内敛的李大夫被她小学生式的动作弄的,唇角一扯,唇边多了笑意。
关于陆援朝的腿部神经受损,如术前沟通的那样,不可避免。李大夫的意思是,都是正常现象,“只要那里”,他指着腹部,陆援朝动手术的地儿,“那里没事儿,其他都不重要。”“也对,什么比命更值钱呢?”陈雨慨然,她忍了很久,还是忐忑问出,“我妈这算是恢复得好的吗?”“好不好,都要过好每一天。”李大夫像个禅师,“好不好,主要看三个月后的复查,不长出来新瘤就是好。”他恢复了医生本色。
“要是长出来呢?”陈雨心又揪起来了,“要是之前良性,现在变成恶性呢?”“理论上,良性转为恶性肿瘤的几率不大,但恶魔抽签,谁也说不好再低的概率会不会轮到自己身上。而瘤肯定会再出来的,”李大夫专业地判断,“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如果是恶性会有些麻烦,我们要尽可能将两次间隔时间拉长,比如化疗、放疗,比如服药、增加营养,提高免疫力。要知道,两次之间,通过干预,长能到五年,不干预,任其发展,短的只有几个月,后面会越来越频繁。”
“我们能做什么?”陈雨不甘心。
“什么也做不了,过好每一天,起码从今天算起,到三个月后,复查前,都不用操心。”李禅师道。他举例,他认识的一个病人,每两次肿瘤切除及复发期间的空档就去旅行,争分夺秒地玩、享受生活,十年开了七次刀,十年周游列国。
“笑看人生吧,患者如此,家属也要如此,你的心情会影响患者的,该干嘛干嘛,随机应变,人类要学会和疾病共存。”李禅师挥舞了下拳头,有点革命者的派头。
对,能轻松一天是一天,能过好每一天是每一天。陈雨被传染,也握着拳,她的拳头在李大夫的办公桌下,默默握紧又默默松开,她决定放轻松,也要把轻松的姿态、情绪传递给家人。
接下来,陈雨问,有什么可推荐的拐杖,之后能用,很明显,陆援朝目前靠自己无法自如行动。
李大夫在手机中搜寻一阵,找出一张图,发给陈雨,陈雨离开他办公室后,在某电商平台按图索骥,火速下单。上午付钱,下午货就到了。陆援朝撑着拐棍,在俩女婿的搀扶下,办完出院手续,走出新谊医院的大门。
天还是天,地还是地,暑气比半个月前消散许多,一家人脸上的乌云随之消散。
陈雨穿着有两条飘带的白衬衫,衬衫的下摆塞在阔腿牛仔裤中,硬朗帅气,走路带风,裤脚如风扇。
办完手续,她先行一步,去停车场取车,她往前冲的样子,像颗子弹,郎因在后面想起来一件事,喊着陈雨的名字,陈雨只答应,却不回头。
过一会儿,上了车,郎因困惑地问:“老婆,你刚才没听见我喊你吗?”陈雨一脸认真,表情严肃,像布道,“听见了,但我不能回头,回头就是还要进医院的意思。”“嚯!”郎因发动车辆,发出专业捧哏的叹词,还拖着尾音,“这又是什么幺蛾子?”“曾文文说的。” 陈雨不耐烦地答,“曾文文说,上次她爸住院,就是因为老回头,没多久又住院了。”
一车人,除了陈雨本人,都被她气笑了,说好的,绝不封建迷信呢?
“得嘞!”郎因往左转着方向盘,离开停车场,上马路。慢着,陈雨的封建迷信有后劲,过一会儿,陆援朝颤颤蜡黄又满是皱纹的脸巍巍问大女婿,“大力啊,我出医院时,有没有回头啊?”
一车人,除了陆援朝本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孙大力笑得咳嗽,郎因笑出了口水,他拿右手手背擦了下嘴,陈雨愉快地转过脸,瞅着母亲笑,“妈!你!”她乐的没说出完整的话,哎,时光,请留在这一刻吧,这劫后余生、欢乐的一刻。
红灯了,车停下。一向不爱发自拍的陈雨,觉得应该留个纪念。她掏出手机,迎着阳光,对着后排的母亲,让老公和姐夫凑一凑,四个人凑到一个屏幕里,拍了张合影。
“你脸真大!”郎因对着照片评价,“那是我有牺牲精神!排第一的人,脸能不大吗?”陈雨抢白老公。“你修修图,别让别人看到我脸上的皱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陆援朝道。
绿灯行,郎因想找他的墨镜,遍寻不获,他从陈雨膝上,拿走陈雨的墨镜,卡在自己脸上,墨镜是超大款,郎因又老生常谈,逗妻子,“我说你脸大吧,你不信,我戴你墨镜,鼻孔都盖上了!”
陈雨知道郎因成心,等着她反驳,再拌两句嘴,她索性“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专心发朋友圈,合影加文字:“历尽劫波衣带宽,但从心底祝平安”。
她调整副驾驶座,闭上眼,在阳光中,往后一躺,拳头又紧了紧。
陆援朝不负“铁老太”之名,回到家后,努力适应新腿,从勉强能走到每天进步多走几步,反正天天在进步。一时半会儿,她还不能如正常人进食,在医院是输液,离开医院,一段时间内,只能进流食。
她见女儿、女婿们顿顿有肉有菜,忍不住流口水,连外孙女甜甜飘荡着麻油花的鸡蛋羹,她看见都眼馋,好几次她想尝一口两口,被其他人发现,及时、厉声制止,陆援朝总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其中一次,陆援朝辩解,“我没吃,没想吃,只是闻闻!看看!”
为照顾老人家的情绪,孙大力建议,到饭点,陆援朝便关门大吉,即关上她的房门,眼不见,心不烦。关门时,陆援朝总会嘀咕一句她从网上看来的金句,“人这一辈子啊,能吃的食物总量是四十吨,谁先吃完谁先走。”她还对金句加以发挥,“吃每样食物的量也是有数的,比如,豆腐半吨、肉十吨,每一样食物,你超出了量,也永远没得吃了。”
真是活受罪,要知道,来自潞城的她、老家绿江的她,食物都以咸辣、油大着称,手术前,她哪一周不做两次红烧肉呢?陆援朝前半生最爱吃的红烧肉,竟一点碰不得了。从回家起,陆援朝房间的电视就长期霸屏各种美食节目。
一天,陈雨推门而进,发现母亲对着电视上,农民们灌香肠、翻晒香肠,阳光下透过肠衣,晒得流油的节节香肠的场景流口水,无意识的喃喃“好吃,好吃。”陈雨啼笑皆非,心酸不已,曾几何时,陆援朝和电视中播放的情景一样,每年冬天,自己或去菜市场请人按她的配方来,总要灌上几十斤香肠,那是她与家人们最温暖、温馨的记忆,现在、将来,对她来说,这些好吃的,恐怕只能成记忆了。
陆援朝术后,明显的变化在于对自己好了。
吃食上,没办法,必须遵守医嘱,她便在别的地方做出小小却显而易见的改进。
首先,贴身衣物全部换过,质地、款式比之前的都上一个档次,自然也和她瘦了八斤,还在继续瘦,有关。
其次,舍得开空调了。抽水马桶里的洗发水瓶拿了出来。卫生纸不再分两种,擦脸和擦屁股的都用抽纸,而不是擦屁股的便宜些、粗糙些。家人打包食物回来的一次性饭盒不再重复利用,“丢掉,都丢掉!”“装垃圾用垃圾桶,装水果用果篮!”陈雨过去常指责她的话,被她重复提起。
再次,对打自然的迷恋超过孩子,腿不能远行,离开拐杖不能动。她让陈雨租了一辆轮椅,每天傍晚让孙大力推着,带她去门口凉水河转一圈。
她大口大口嗅着花香,注意蜻蜓翅膀的颤动,向陪她“散步”的甜甜讲解她有限的动植物知识。在空地前,看别的老太太广场舞,跟着舞曲哼着小调,无不说明她有多希望活,好好活。
最后,陆援朝表现出对别墅的极大兴趣和关注。
一天五十次地翻看孙大力发给她的效果图,在手机上搜索滨湖城建设的消息,和甜甜拿语言过家家,所有美妙场景都发生在别墅中,一老一小连院子里种葡萄树还是桃树都想好了,葡萄是马奶子还是巨峰都调查清楚了。
一日,陆援朝洗完头,让陈雨把护发素递给她,陈雨诧异,“妈,你以前不是不用护发素吗?一直说滑腻腻,冲不干净。”
“我是打你们俩上中学才不用的,”陆援朝回忆,“你们上中学,家里经济周转不开,我能省的都省了。省成习惯,省了半辈子。”
陈雨给母亲冲头,随口问,“现在怎么又想起来用了?”
陆援朝透过从头而降的水帘,呜哝着:“谁知道,哪天化疗,连头发都没了呢?”
她不确定陈雨是否听见,可陈雨的手真真切切抖了抖,水柱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