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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上班

作者:作家林特特 | 分类:现言 | 字数:75.3万

第24章 甜甜

书名:回家上班 作者:作家林特特 字数:5507 更新时间:2024-11-16 13:06:43

朗琴下午在银泰,遭遇一万点暴击,施暴者孙女钮钴禄·甜甜。

银泰离朗琴家所在的苗圃小区不远,朗琴受儿子朗因所托,送甜甜去美术班学习。

暑假将尽,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们纷纷表示快熬出头了,开学了,便只要接送,管早晚两顿饭。不像暑假的每一天,从早上起来到晚上睡下,双职工家庭,孩子全靠祖辈,吃喝拉撒,琴棋书画。

“真是大海航行全靠我,靠我,靠我,还是我!”美术班外,一个爷爷坐在黄白相间萌萌哒的四方软凳上感叹,他说着说着,竟唱了起来。光听后半句,还以为他在骂人。

朗琴是个局外人,甜甜生下来,她陪外出活动的次数,总数在十个手指头,最多加上十个脚趾头左右。

她个子高,穿着中式立领盘着扣的宽松长裙,披着长发,在美术班的休息室里,一众老年打扮的同龄人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俩小时的课,俩小时的等待。朗琴打开手机追清宫穿越剧,看得泪眼婆娑,看得满脑子格格阿哥。

休息室中,所有人和所有人聊天,熟人和熟人聊完后,生人和生人聊。

在电视剧集的广告时间,朗琴和身边人也聊了会儿。

一位口音唐山的老太太向朗琴提问,“你家宝贝是基础班,还是提高班的吧?”“你是奶奶还是姥姥?”

“奶奶,呃……提高班吧?”朗琴思考了下,让唐老太太起疑,她是真的奶奶吗?莫不是人贩子?谁会不知道自家孩子上的什么班?

课快上完时,休息室外第三间教室,传来尖锐的孩子哭声。听声音是女娃的,再听听,还有男娃的。

陪读的老人、全职爸妈们,探出头张望。朗琴没出去,她关了视频网站,此刻,竖拿手机,忙着看各种旅游群的新消息。

朗琴最近迷上了一个专做历史遗迹的旅游团,该团的公众号叫历史讲坛,他们旅游的新资讯了吸引了她的注意——

“9.30-10.8 | 西域精绝遗址——探访丝路南道遗失的文明”

时间合适,总不能儿子、媳妇需要他们,要到九月底吧?朗琴再看文案——

“精绝国是真实存在的。据《汉书·西域传》所载,精绝是一个只有3360人的小城邦,位于丝路南道必经之地,因此位置非常重要。史书描述精绝国所处的环境是泽地湿热,难以履涉,芦苇茂密,无复途径。从文寥寥数语中可以看出,当时的精绝国是一片绿洲。东汉后期,中原王朝无力顾及西域,西域诸国开始野蛮生长,弱小的精绝国就被强大的鄯善国(即楼兰)所吞并。唐朝玄奘在返回中国时,曾经到达过这里,并说这里是交通要道。附近有很多湖泊,但已经被人类遗弃。因为那里已是沙漠中心,根本不能居住。他在《大唐西域记》中称呼为尼壤城,公元3世纪后,精绝国在历史上消失了。直到1901年,英国人斯坦因在尼雅遗址,发现一枚带有“精绝”字样的汉简,方才知道,原来尼雅遗址所在之地,就是两汉文献中提到的西域古国。”

朗琴心动了,外面的哭闹声越来越大,她坐在一张矮凳上,背靠着休息室的玻璃窗,她拧开玻璃水杯的盖,呷一口泡着红色枸杞的清水,她微屈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点击并放大图片,前几张图都是精绝古城的,后一张图关乎旅行——

“行程亮点:

1、南疆地区丝路南道多处国保、世遗单位、博物馆深度游。

2、一年一次探访精绝遗址的绝佳机会!

3、越野车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

4、体验南疆异域风情、品尝新疆美食。

5、新疆资深文化讲师、丝路南道全境徒步旅行家全程深度讲解。”

朗琴想象她的丝巾飘扬在丝路上的快乐,一路上拍摄的相片,相片发布在朋友圈、老同事群中接受的赞叹,她的畅想被越野车自驾拦住了去路和思路。

她不死心,把行程亮点图转发给历史讲坛的客服小姚,四月去苏州,她跟的就是这个团,小姚热情周到、不厌其烦。小姚接到朗琴的图,秒回一个问号,她问朗琴,“朗阿姨好久不见啊!怎么了?”

“我们老年人,不会开车啊,不自驾能去吗?”朗琴说出担心。

“谁是朗甜甜的家长?”

“谁是朗甜甜的家长?”

老师在喊,在前台询问,在走廊查看,推门进休息室,发现朗琴两手捉着手机和人发语音中。

“是郎甜甜的家长吗?”年轻女老师问。

“哦哦,我是!”朗琴站起来。

“您是郎甜甜的?”女老师长得白皙,扎个小辫子,她无袖黑T恤外挂着一条牛仔布围裙,围裙上花花绿绿都是油彩。

“奶奶。”朗琴有些不耐烦,她和小姚语音通话,小姚告诉她,如果她能找到六个老人一起拼个夕阳红团,她就能申请做一个精品小团,改行程,定制旅行,“价钱呢?”朗琴刚刚问到这,“价钱嘛……”小姚刚拖着尾音,没说完呢,涂油彩的女老师就戳在朗琴面前,点她名了。

第24章 甜甜

“甜甜奶奶,您去看看郎甜甜吧!”女老师招呼朗琴。

朗琴正想去二本退休群中拼单呢!

“甜甜奶奶!”

第三间教室已经哭声动天了。

朗琴跟着老师进入教室,只见十几平方米的画室,环境优雅,光线柔和,墙壁的颜色,粉和蓝相间。一张宽阔画桌,四张椅子,桌椅柜子都按小朋友们的身高设计。桌上摆着各种画具,一束小小的雏菊插在透明花瓶中,搁在桌子正中央。

画室的窗台边、展示架上,摆着各种陶质、木质动物和小丑,连同墙上挂着的画,均是小朋友们的作品。

如此和谐美好环境,如此不和谐的画面——

朗甜甜坐在教室地板中央,被她推搡的两个小朋友,一男,一女,男孩身上淋着油彩,明显不是画画蹭着的,女孩拿着面撕破的扇面哭,朗甜甜气呼呼,抱着胳膊,脸像愤怒的小鸟,两个眉头拧成二郎神第三只眼状,三个孩子脸上都挂着泪。

“这是怎么了!”朗琴慌着问,她手机语音没关外放,小姚还在算账,如果六个人,价钱能做到多少,八个人能多少,“十个人……不能超过十个人了,那就不是精品小团了。”

“甜甜奶奶,你们甜甜脾气也太大了吧!”男孩的爷爷,正是在休息室唱“大海航行全靠我”的那位,吵架也全靠他了。

“甜甜奶奶,小朋友怎么能随意破坏别人的东西呢?自己得不到,就把别人的也毁掉?”怀疑朗琴是假奶奶、人贩子的唐山老太太,替孙女儿讨伐起朗琴。

这么多人一起说话,这么多孩子一起闹,一起哭,朗琴看着头晕,听着头疼。她第一反应是,这孩子怎么又给我找麻烦了。

浑身油彩的女老师在一旁解释,事情的起因是,小朋友们在做今天的绘画作品,用丙烯在购物袋上画千里江山图。

说好了,谁先画完,画得又好,谁就能得到一个空扇面作为奖品。一个班四个小朋友,郎甜甜是第四个画完的,“我画的最努力,最漂亮!我为什么没有!”甜甜还坐在地上,她哭憋憋地对奶奶重复,胳膊倒松开了,拳头又握起来,恨恨地敲着地板。

油彩老师又解释,扇面发了三个,就发现发完了。郎甜甜太想得到扇面了,她哭求不得,旁边的小男生嘲笑她,做鬼脸笑话她,被她泼了一身油彩。抢她一步拿到扇面的小女生,也被郎甜甜撕了奖品。

娃仨个混打一团,油彩老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另外一个小姑娘比朗琴还像局外人,仨伙伴都一团了,她依旧憨憨的在给她的扇面上着色,头都不抬,朗琴举目望去,暗暗思忖,真想换个孙女啊,人家的孩子怎么那么听话?

“甜甜。”朗琴收回想换孩子的眼神,一脸严肃,长脸更长了,她要展示名媛奶奶的威严、格局、气派、教养,“道歉。”

“不!”郎甜甜一骨碌爬起来,跺着脚,她穿着粉嘟嘟的公主裙,绑着小号牛仔布围裙,跺脚时,自牛仔围裙下摆,滚落一粒粉色小珠子。

丢脸,太丢脸了。朗琴感到被挑战,感到无地自容。她蹲下去,掰正孙女的脸,想和孙女好好谈谈,孙女的脖子太硬,脸始终歪着,忙着对一身涂料的小男孩吐舌头,对撕破扇面的小女孩吐吐沫。三个孩子又互相推搡混战哭泣成一团。

朗琴放弃了让甜甜道歉的想法,命令道:“甜甜跟奶奶回家!”

她拖着甜甜的一只胳膊使劲往外拽,一路上甜甜和她扭打着,回头和小伙伴们继续发出不知道啥意思的嚎叫,朗琴上一次如此狼狈、难堪,可能还是和亲家母吵架那次。那次,毕竟是在自己家里,她是主场,还关着门,脸不会丢到外面去,这次,她搞不定小娃,还在外面丢了面子,又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被孩子一阵闹腾,冷汗都在夏天闷出来了,她气喘吁吁,保持不了名媛态,她把甜甜的胳膊一撂,吓唬甜甜,“你再这样,奶奶不要你了!”

“不要就不要,我回我自己家!”

“你爸你妈都不要你了!”

“不可能!”甜甜嘴硬,却也被唬住,又哭起来。

“你看看你那样子,像不像你妈?真是谁教的孩子像谁!”朗琴的旧愁新恨被勾起来,对陆援朝的,对陈雨的。

祖孙俩在美术学习班的前台僵持着。朗琴对油彩老师及围观的家长们解释:“我虽然是孩子奶奶,但平时不是我带,都她姥姥姥爷带。”她想赶紧把自己摘出去,“都她姥姥惯的,她妈就这脾气!”

甜甜忽然大声说:“不许说我姥姥和我妈!我姥姥是世界上最好的姥姥!”

朗琴本来只觉得颜面扫地,只想赶紧走人了事,一听“世界上最好的姥姥”,气急攻心。她一把扯掉甜甜的围裙,扔前台桌上,在前台小姐姐递过来的课时登记表上,鬼画符似的签了“朗琴”俩字。

她扭头看剪着和《城南旧事》中的英子一样发型,比英子犟一百倍的孙女,感觉凭自己的力量是没办法把犟英子带回家的,她打电话求助老公殷明东,语速快,态度急,用了极罕见的称呼:“甜甜爷爷,你快过来吧!看看你的好孙女!我要崩溃了!”“怎么把孩子教成这样!怎么把孩子教成这样!”

半小时后,祖孙三口回到位于苗圃小区的家里。一路上,朗琴添油加醋向殷明东形容了郎甜甜的没教养、暴脾气。三口人进家门,险些没了家门,朗琴摔的,声音之大,受惊吓的甜甜坐在老式瓷砖地面上又哭了一场。

“必须召开家庭会议!”“必须!”“把陈雨叫回来,朗因也回来!”“这孩子不管是不行了!都教成陈雨那样,还配姓朗吗?还配做我们家人吗?”朗琴气得把胸罩自袖筒中拽出来,扔到洗手间的瓷盆里。

“要说你自己说去。”殷明东不打算做恶人,他是懒,连哇哇大哭的甜甜,也懒得哄,为制止孩子哭泣,从冰箱里拿了块巧克力递给她,又出一招,“爷爷带你去看看隔壁阿勇回来没?”

隔壁阿勇比甜甜大俩月。

“我说就我说,我难道怕她?”朗琴拿起电话就催陈雨回来,她提起搞不定的还在客厅叽叽咕咕个没完死不认错的甜甜为“小魔鬼”,让她略感安慰的是陈雨的态度,挺乖的,“说马上回来 ,还说对不起,半小时不行,四十分钟能到,她早这样驯服,至于我们不帮她看孩子吗?早这样听话,至于甜甜变成今天这样吗?”她对殷明东重复。

朗琴气呼呼解扣子,脱裙子,全扔在瓷盆里,她把瓷盆放洗衣机盖子上。她走进卫生间冲凉,想想毛巾在阳台晒着,又从盆里捞出裙子套上,走去阳台。她经过客厅,嘴里还骂骂咧咧,她被嚼着巧克力的甜甜抱住腿,“干嘛?”她虎着脸问孙女。

“不要说我没教养!”犟英子含着泪,倔强愤怒地说,“不要说我妈妈不好!”

“你妈妈哪里好了?你和奶奶说话的态度还不是没教养?”朗琴真空穿着裙子,皮肤松弛,乳房下垂,她扒拉着孙女满是巧克力泥的手。

“我妈妈是家里挣钱最多的!”犟英子石破天惊地说道。

“什么?”

“不许说我妈妈不好,我妈妈是家里挣钱最多的!”甜甜目光直逼奶奶。

看得朗琴愤怒而无助,“反了你了!”她给孩子一巴掌。

“你这是干什么!”殷明东看不下去了,人家是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家,哎,每两个女人就一台戏,一台大戏!

朗因还在路上,陈雨先进的婆婆家门。

一身雨,她把裤脚一放,裤脚淤的水将门垫打湿,给她开门的朗琴见了,不高兴写在眼角眉梢。

“奶奶。”陈雨和婆婆打招呼,婆婆递给她一双从酒店带回的纸拖鞋。

“来啦。”公公穿着西装短裤、白背心,靠在沙发上。西装短裤和白背心都是为陈雨穿的,俩老在家,他通常只穿条大裤衩。

公公翘着二郎腿看报纸,是《北京晚报》,纸媒要感谢这帮老粉丝,有他们在,报纸的基础发行量就在。

“来了。”陈雨在雨阵中,路过稻香村,给公公买了爱吃的牛舌饼,她把写着品牌名的油纸袋往公公面前一搁,公公抖抖报纸,目光从报纸上方看向撒开口的牛舌饼,面色稍霁,“淋雨了?”他看看陈雨的头发和湿裤脚。

“没事儿,几百米的路,一会儿就干了。”陈雨四处看看,问起女儿,“甜甜呢?怎么了?”

“去隔壁阿勇家玩了。”殷明东说,他见朗琴阴沉脸,在客厅来来回回,抬起腿脚,往书房钻,“陈雨,你和你妈聊,我给朗因打个电话,怎么还没回来?今晚在家里吃吧。”

“好。”陈雨倒不怕婆婆给她上政治课,就怕回到家婆婆正在骂甜甜,她不喜欢任何人说,她女儿不好,特别是当面。

朗琴坐在餐桌前,脖子梗着,青筋暴起。长发垂在肩膀,发尾有点湿,看样子刚洗过澡。她穿一件绿色条纹棉绸无袖睡衣,陈雨一直觉得这种睡衣就是一块布剪个洞,从头套下去,两边胳膊下缝起来即可。

“陈雨,坐。”朗琴招呼陈雨道,她指着黄色餐桌,她对面的同色木质靠背椅。

她拿起凉水壶,陈雨礼貌地将两只玻璃圆口杯端在婆婆面前。婆婆只给自己的杯子倒满水。

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婆婆自顾自喝着水,陈雨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坐在婆婆正前方,等婆婆开口。

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陈雨多年来的采访经验是,如果采访对象不说话,那就硬等,等到对方惊诧,对沉默感到羞惭,先羞惭的必然先开口。

果然,朗琴直勾勾看着陈雨一分钟,陈雨低头喝水。两分钟后,朗琴转移视线,悲愤地抿抿嘴唇,等陈雨发问。陈雨放杯子时,溅出些水在桌面,她扯一张餐巾纸轻轻擦拭着,三分钟后,朗琴沉不住气,先说话了。

“陈雨,我们这样的人家。”朗琴无语凝噎地看天花板。

“奶奶,怎么了?”陈雨双手握着玻璃杯。她在心里数一二三,她猜不出五秒,下一句要出来,“走出去的姑娘”。

“走出去的姑娘。”陈雨数到四,听见朗琴说。

朗琴去年花两万块分三次种的牙咬着嘴唇,描述了今天下午甜甜在美术班发生的不可名状、大逆不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