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上班
作者:作家林特特 | 分类:现言 | 字数:7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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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发小
岳西路是潞城主干道长江西路尾部的一条岔路,属于潞城偏城郊的位置,距离城中村仅数百米。卫生条件差,道路没规划,菜市场、小吃店、五金店分列路两旁,破败菜叶和垃圾随处可见,摊贩云集,九点多,早餐排挡前还聚集着大量食客。
这是孙大力从小长大的地方。搬来岳西路前,孙家父母在城中村蜗居多年,再往前数,孙家世世代代生活在比潞城落后十八倍的黑县农村,一家子泥腿子。孙家父母十多岁来潞城打工,孙妈妈属于勤奋,又天赋异禀,有商业头脑的。她的文化程度几乎为零,只认识数字,会数钱,做小生意够了。她自学成才,学会炸油条,从在岳西路摆摊到去城里摆,直至摆到核心地段、寿春小学门口,开了有正规门脸的早点店、饭店。
她把在老家读书的孙大力、孙大强都接到潞城来,还在大本营岳西路买了房,成为孙家的功臣,老家人眼中的女英雄,完成了潞一代的迁徙、扎根任务。
孙大力十岁来到岳西路,直至和陈晴结婚,才搬离。在他之后,孙家父母也搬去城里。现在,孙家留在岳西路的,只有弟弟孙大强,岳西路的五金店是本城出名的,“大强五金”排前三。
孙大力和他的伙伴们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岳西路,奇怪的是,离开了,每次,他们、小时候的伙伴们约见面,约谈事,还是会不约而同回到岳西路。也许是唯地熟尔,懒得思考,也许是某个年龄阶段认识的人,回到那时认识的地方,才能找回初心,初次相聚的氛围。
好在岳西路,破败、脏乱,却啥都有,办啥事,都能找到合适的职能机构。
孙大力一大早把孙陈壮飞送到寿春总校,回去洗涮收拾,又去对面楼老丈人处,问了早安,做了早餐,九点出发,他和弓兵约了九点半在岳西路工商银行门口见,他到时,弓兵早已在工商银行门口等。
只见一条戴金属字母的皮带,将弓兵一个人勒成两截,勒在他微凸肚子的最高潮处。弓兵点火、低头、抽烟、喷出烟圈。显然,他对自己喷圈的技术极为赞赏,几乎沉迷,他盯着烟圈,看烟圈走形,烟渐散去,不提防,他的肩膀被孙大力拍了下。
弓兵吓一跳,猛回头,手中的烟落在地上,火星四溅。“嗨!大力!”弓兵反应过来,对孙大力打招呼,他套着锃亮黑皮鞋的脚不停,连踩几步刚燃烧百分之十的烟。
今天是弓兵和孙大力的大日子。
待会儿,孙大力在柜台将四十万尾款一付,两人将两份转让合同一签,弓兵拿钱拿三居,孙大力拿别墅,这事就OK了。
别墅象征着美好的生活,象征着前半生的努力,象征着后半辈子都有吹牛的资本。孙大力早上送孩子上学是一身衣服,回家后特意梳洗一番,又换了身,他原本长得俊美,涂了发蜡,喷了香水,穿着胸口印一只鳄鱼的红T恤,精神得像新郎官,他站在略显油腻的弓兵面前,明明比弓兵大半岁,看起来小五岁,弓兵“啧啧”叹道,“我已是只能搞大自己肚子的年纪,而你还是翩翩少年。”
时间还早,上午肯定办得完。弓兵说声“不急”。他递给孙大力一根烟,熟练地为孙大力点上火,两人吞云吐雾一刻钟,说了些天气交通无关痛痒的话题,烟灭了,他们勾肩搭背进了工行的门。
弓兵是岳西路四少、孙大力诸多发小中最先,也可能是唯一发起来的。
他和孙大力一样,不是读书的料。初二下学期起,弓兵就没考过及格,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便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弓兵被关上的门属字儿的,黑白的,打开的窗是脂粉气的,粉嘟嘟的,窗外自带桃花的。他发育得早,天生是情种,异性缘不要太好。
初中毕业,弓兵以一塌糊涂的成绩,一表人才的外在考上了潞城一所以宾馆服务专业为特色的职高。职高说起来学制三年,实际上只在学校读一年半,剩下的一年半由校方联系实习,提前进入职场,即在各地各大宾馆做服务生。
潘驴邓小闲,弓兵年少时靠的是潘和小和闲。颜值佳,能附小就低,二十四小时全陪,反正也不用学习,溜冰、跳舞、打保龄球,样样精通。
他在职高,成功交上了校花女友。校花姓孟,叫孟琳琳,人送外号“大飘柔”。孟琳琳一米七的个儿,最醒目的是,她那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那些年,飘柔洗发水的广告在电视中铺天盖地的播,港星刘德华一遍遍地说,我的梦中情人如何如何。职高的好事者都说,广告里的模特还没有孟琳琳发质好。
孟琳琳也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从小学舞的女孩,她的两条胳膊能像面条一样柔软,能像柳枝一样摆动不停。有段时间,孟琳琳和弓兵每天下午旷课去舞厅,跳恰恰、跳水兵舞,把弓兵教得十八般舞艺俱全。孟琳琳和孙大力、莫明强等弓兵的哥们都熟。1998年世界杯,十五六岁的他们一起喝了多少瓶酒,一起看过多少场球,孟琳琳几乎住在弓兵家里,弓兵父母常年在外地,弓兵掌管家里的钥匙。而潞城的职高面向全省招生,孟琳琳本来就从外地来,在学校外租房。
第27章 发小
世事难料,实习开始,弓兵和孟琳琳不在一个城市,孟小姐去了西南成都;弓兵在更南,广东广州。
实习不到两个月,弓兵的花心便掰一瓣,赋予学校派去的另一个女同学。弓兵和飘柔有缘,另一个女同学人送外号“小飘柔”,她和孟琳琳的美貌在职高学生评委口中一向不分伯仲,也有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只是个子比孟琳琳矮。
大飘柔孟琳琳是在“探亲”时,发现情敌存在的,她和弓兵妥妥分了手。实习结束,小飘柔和弓兵回到潞城,出双入对。
二十岁这年,小飘柔怀了孕。家里人发现后,上门与弓兵家人谈判,小飘柔的哥哥将弓兵暴打一顿,飘柔一家逼着弓兵按手印,写保证书,保证将“爱情”负责到底,他们第二个月便举行婚礼。
最花心、最像浪子、号称不婚主义的弓兵莫名成为狐朋狗友中第一个做老公的,之后又是第一个做爸爸的。发小莫名强在弓小兵满月酒上曾举杯向弓兵,深深弯腰,表示敬佩:“大佬,我该把名字让给你!你太强了!”
人的福气往往一言难尽,早受苦的早享福,成功之路千万条,鱼有鱼路,虾有虾路。
弓兵爱玩,在最爱玩的年纪走进围城,绝非心甘情愿。2006年世界杯,孙大力和陈晴正热恋中,潞城的酒吧遍地开花,发小们、同学们,带着各自的男女朋友,一行十几二十人换着酒吧,看球、赌球、玩老虎杠子鸡。
他们联络弓兵时,弓兵的背景音永远是奶娃的哭泣,婆娘的呵斥,一屋子喧嚣。弓兵偶然出现,裤子上有不明黄色道道,他说,是小儿粪便擦去后的痕迹,衣襟上的白色斑点,则是小儿吐奶时“到此一游”的留存。
2006年,陈雨大二升大三,暑假在家,她听过两次孙大力给弓兵电话时的免提。第一次,陈雨评说弓兵家“哀鸿遍野”;第二次,弓兵在儿童医院,抱着高烧的弓小兵在求诊;哇哇哇哭成一片,陈雨用了抗日时期的神句,“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2006年,他们所有人都认为弓兵的日子离他们很遥远,他们哧哧笑着,把弓兵的婚后生活当笑谈,熟料等这些人真真切切被围城围住,感受喧嚣,感受凌晨儿科大众的嗟伤时,人家弓兵解脱了。
弓小兵五岁,小飘柔娘家拆迁,拆了六套房,小飘柔和飘柔哥哥一人分了三套。弓兵把老丈人给的房卖了,拿卖房款做本钱,从服务多年的潞城白鹭宾馆裸辞,他辞职时,是客房部经理。
弓兵有弓兵的优势,应该说,弓兵、孙大力们,他们有共同的优势。他们是本地人,当地的情况熟悉,各路人马都认识;入社会早,哪怕学历低,同样的年龄,书呆子们刚研究生毕业,去单位还是一问三不知状态,他们已经熬成人精,看得懂眉眼高低。
弓兵辞职后,靠昔日在酒店行业积攒的人脉做生意。他先后涉及钢铁、沙土、家居 等领域,他消息灵通,胆子大,有时还能利用信息差,拼拼缝,挣挣差价。
孙大力也风光过,这几年,他赋闲在家,零零散散接过一些活。除他擅长的拳法,教练的差事,其他大多由弓兵介绍,弓兵南下谈事儿,需要信任的跟班,孙大力充当;弓兵谈下一个工程,需要包工头,孙大力承接;“一个好汉三个帮”,他们发小之间,互为好汉,互为帮。
但弓兵的事儿,弓兵的钱,孙大力如盲人摸象般,只能看见他摸到的那一块儿,有的时候觉得弓兵的财力粗如象腿,有的时候觉得弓兵的发家史带着一股恶臭,那是摸到了大象肛门。至于弓兵究竟有多少秘密,弓兵在商场混,究竟是好人坏人,已不是仅仅能看到他一面、发小那一面的孙大力能知晓的。
孙大力对他的信任,是本能,是习惯,是惰性,如果孙大力有脑子,并稍微动一动,便会意识到精明如弓兵,是不会把便宜让别人占的,他极力想扔出去的,怎么可能是肥肉,只会是陷阱,是炸弹,是随时会爆的雷。
有一种生意经叫及时止损,有一种手腕叫杀熟。当对方的及时止损用杀熟、杀你来实现,你的悲剧迟早兑现。要三年五年后,孙大力才会反省这一刻他的愚蠢、大意、轻信。好的不像是真的事,一定不是真的。
银行墙壁上的电子钟显示,九点四十五。
“弓小兵过完年该16了吧?”坐在灰色靠椅上,孙大力闲闲地说。
“对,天天不着家,着家,就和他妈干架。”弓兵手捏着小条,条子上写着柜台受理他俩业务的号码,排第五十三,电子屏显示叫到第二十三。
“羡慕你,早婚早育,后年弓小兵一上大学,你和吴敏全解放了。”吴敏便是小飘柔,当年和弓兵完成早婚早育任务的女主角。
“解放?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没文化的弓兵忽然文绉绉来这么一句,革命口号被他喊得充满江湖气。
“什么意思?上大学了,你们还管小兵?那没头了,还要给他买房,等他结婚,给他带孩子……”过日子人孙大力,心里都是过日子的话。他不禁展望孙陈壮飞的未来,砸吧下嘴,“你要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和陈晴就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弓兵神秘一笑,“我的老哥哥吆!”他说着,捶了下孙大力的肋骨,接着,他打开手机,翻出相册,调出一张女宝的照片,递给孙大力看。
“这是谁?”孙大力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仔细看看像谁?”弓兵“嘿嘿”笑出声,他的嘴极力抿着,像不控制,笑的幅度会增加十倍般。
照片中的女宝和陈雨家的朗甜甜差不多年纪,看起来不是幼儿园大班,就是小学一年级生。
小姑娘头发细软,发色偏黄,扎成瘦瘦两束,绑两个粉红的蝴蝶结。蝴蝶结垂在土黄色双排扣小风衣领子的两边,小风衣做得和成人版的一模一样,成人版的,孙大力见过,小姨子陈雨有一件,据说打完折,还要八千多。
“眼睛真大!”孙大力点评,是啊,小姑娘的眼睛,在静态图像中看着,亦具扑闪扑闪的动态美,眼睛围着扁鼻子长,鼻子与嘴中间有颗小痣。
“仔细看看像谁!”弓兵再次提示。
孙大力不傻,他看看弓兵,瞅瞅照片;盯着弓兵的扁鼻子,对照照片中的;他辨认、回忆弓兵常年戴眼镜,眼球凸出,眼型变形的大眼睛最初什么样,再对着照片中的眼睛映证。
“大力,你老了,你老眼昏花了,这还看不出来!”弓兵哼唧了一声,他把手机收回,揣兜里。
孙大力一拍脑袋,“你的!绝对是你的!看我这脑子!你和吴敏啥时候有的二胎,真有你们的,嘴这么紧,一点口风没漏啊!不过,现在二胎放开了,不用躲躲藏藏,你俩为啥不大大方方,公开呢?不对啊,我几个月就见一次吴敏,不记得她啥时候又大肚子啊!”
孙大力努力回想好哥们可能二胎的时间点,被弓兵贴近耳朵的声音打断、弄乱,“不是吴敏的,是我在外面的。”
据说,男人肯把小三带出来,给朋友看,才说明真把该朋友当兄弟。男人肯把私生子女告知朋友,这朋友已不是朋友,那是过命的交情。
“大力,我对你,没秘密。”弓兵胳膊一横,搭在孙大力的肩上。
孙大力迟疑了,想到和吴敏认识也十几年了,平时几家人经常聚餐,不由得沉默,他挠挠头,“以后,我见到吴敏,很难保持平静啊,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不说出去!”
电子屏叫到四十一号了。
弓兵说起别墅为啥要卖掉,之前所述资金周转的原因只是其一,“小的那边要花钱。”他口气宠溺,拍拍腿,“两头家,两头累。”他摇摇头,志得意满地烦恼着。
孙大力不知“小的”,说的是大人还是孩子,也不想自己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大啦啦地说,“该上小学了吧?”
“上了,今天第一天,一年级。买滨湖的别墅就是给悦悦上学的。小的上个月又改主意了,说不是现房,不如买个现成的,她还想要一笔钱,女人嘛,我不可能跟她结婚,她需要安全感。”
孙大力听明白了,“小的”是弓兵的如夫人、二房,悦悦是庶出的弓小姐,“怎么认识的?她能同意不结婚?她家人也能同意?”男人八卦起来,没女人什么事了。
“她家人你认识。”弓兵得意笑着。
“谁?谁?”孙大力语言指挥行动,居然四顾,感觉要找的人在周围。
“她爸是我原来厂里的司机,你见过,姓黄。”
孙大力模模糊糊想起一个穿油渍麻花羽绒服的身影,大约是某年冬天,他陪弓兵去哪儿按项目时见过。兔子不吃窝边草,弓兵连厂里司机的女儿都不放过,这……
“老黄愿意?”
“有啥不愿意的,钱给够。我给他们老两口在老家盖了房,两人都买了保险,小的之前来潞城是上护校的,毕业后,我给安排去医院当护士,那时,还没什么。我开阑尾炎的时候,我们好上的,好了,她就没上班了。”
潘驴邓小闲。失去潘、小、闲后,中年男人能得到小姑娘芳心的,只有驴和邓了,不,驴不如邓。
“吴敏一点没察觉?”孙大力好奇,“我记得你开阑尾炎时,我和莫名强去看你,吴敏和弓小兵都在啊。”
“嗯,没察觉,她是在,小黄喊她吴阿姨。”弓兵有点冷汗涔涔的感觉了,回顾往事,不禁滴汗。
用老丈人陈抗美的话来说,“这种狗屁掉灶”的事,问那么清楚干什么,孙大力想,今天还是他个人大喜的日子,他结束好奇,结束话题,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弓兵的小女儿在滨湖的房子上学,上的哪所学校的学?
他还没开口,弓兵主动说了。
“真巧啊,悦悦上的是嫂子那学校,寿春小学,不是主校,是滨湖的分校。本来上学,小黄还催我找你,找嫂子帮忙呢,谁知道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小黄户口在滨湖,以前上班的医院给落的户。滨湖寿春今年第一届招生,报名、录取特别顺利!”弓兵吐沫飞溅,看得出,他更爱小闺女。
“真巧啊!”孙大力抹了把脸,“你嫂子今年去滨湖寿春了。”
“什么时候的事?”弓兵大吃一惊,轮到他抹脸了,他迟迟没去找陈晴帮忙让小闺女上寿春,是不知道如何面对陈晴那张刻薄、犀利的嘴,陈晴要是得知真相,免不了告诉吴敏,吴敏要是得知真相,闹,他是不怕的,就怕离婚分家,他靠吴敏的钱发的家,从根上说,怕她;从婚姻法上说,公司,吴敏都有一半股份。
“上周,今天。”孙大力简短地说,“上周接到通知,今天开学。”
“嫂子带哪个班?”弓兵追问。
“我问问。”孙大力掏出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