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上班
作者:作家林特特 | 分类:现言 | 字数:7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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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老路
要说孙大力有什么缺点,好大喜功,对实际情况的描述,总比实际情况本身,要好点、多些夸张和大话,肯定算一条。
小方不过随口问了句,要不要调整支付额度。孙大力见弓兵还在身边翘首以盼等账到,他付出去的四十万已是费尽口舌、心机,从陈晴攻坚到丈母娘,从丈母娘那儿曲线救国到小姨子那儿,绕八道弯,才筹到的。
脑门一热,他冲口而出,“小方,”他跟着弓兵自来熟,也喊“小方”了。
“调,调额度。”他一只胳膊呈三角状,搁在大理石柜台台面上。
“调成多少?日限额五十万?”小方问。
“可以。”孙大力气都不带喘一下的,他睫毛长,对着小方在键盘上的操作,一颤一颤,是啊,什么时候,才能活到每天可以付五十万的日子呢?
“月限额呢?”小方抿一下嘴,弓兵果然是大款,兄弟们都如此深藏不露地富裕着。
“二百可以了。”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个月咋能花掉那么多钱。
“二百够吗?”弓兵打趣。
“够了,最近不会再买房了。”孙大力露出中年男人的笑,老婆、孩子、热炕头,他的钱只会在老婆买包、孩子上兴趣班、再买个房的念头中徘徊。
“这里签个字。”小方指点孙大力,在他右手边有一个iPad式样的电子屏幕,孙大力拿起电子笔,在电子屏上龙飞凤舞的签上大名。
“叮!”弓兵的卡上四十万也到账了,他装作不在意地看一眼手机,“还挺快。”
全程不过十五分钟,孙大力像婚礼结束似的,疲惫而满足。
陈晴一个月四千多工资,他不固定。就算一样,九千,一年十万。刨除他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陈晴和壮壮的琴棋书画诗酒花,基本月光,去年一年存了三万,四十万,够他俩维持现有生活水平下,存十年的。
“你的u盾升级下吧,下周要到期了。”小方提醒孙大力。
“升级,升级。”孙大力按小方要求继续做电子屏上的操作。
孙大力有种感觉,小方所有的服务都为拖延时间,多和弓兵瞎聊几句。
“小方,真不一起午饭了?”弓兵仍嬉皮笑脸勾搭小姑娘,他把银行卡塞回驴牌包,让它和它的兄弟们排排坐。
“不了,今天真不行,对了,谢谢你那天送的香水。”小方依依不舍,她歪着头,丝巾也歪了,小嘴唇撅成喇叭花。她的语速跟着手速,她慢慢按下叫号设施,“请五十四号顾客到三号窗口。”
弓兵从驴牌包里,掏出一盒薄荷糖,打开盒盖,拿出纽扣粒大小的一颗,撕开黄金圣斗士盔甲颜色的外包装,挤出圆形琥珀似的糖在嘴里,含着,嘴中呜呜哝哝,“上班说话多,注意保护嗓子。”说罢,他将薄荷糖盒放进方形槽中,推给小方,使个作别的眼色,“回头见!”
“回头见!你办什么业务?”小方前后两句和不同的人说,态度完全不同,捏着五十四号小条的顾客愣了。
孙大力笑出口水,笑得咳嗽,“咳咳咳咳”,他在前走,弓兵在后跟,他们走到工行门外,烟瘾极大的弓兵,又掏出烟,要和孙大力分享,被孙大力拒绝。“我看你也少抽点,润喉糖都送出去了!”他和弓兵开玩笑。
“小方,”弓兵多年被烟染黄的手指夹着烟,烟灰随他点点点飘雪般落地,“里面那妹子,”他用烟指指玻璃转门里面,“打游戏认识的。”
“你现在还打游戏呢?”
“活到老,打到老。”
“什么游戏?”
“王者荣耀。”
“你还送她香水。”
“见过几次面,吃过两次饭,吴敏那顺了瓶香水送她。”
“待会儿去哪儿签合同?”孙大力不想再听弓兵的把妹故事、心得,弓兵每个暧昧的,不暧昧已奔主题的,将要暧昧的,都要听一遍,正事儿得下个月,或者明年才能办了。
“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弓兵四处张望,十点半了,吃早点的人散去,买菜的人没散。来岳西路采购五金的人多了,一个大批发市场在岳西路的尽头,车辆、行人,风尘仆仆,冲着批发市场的方向。
最近的安静的地方,比如茶馆、咖啡厅,在两站地之外。
孙大力略一思索,拨打电话,他打给弟弟孙大强,电话通了,一片嘈杂,还有讨价还价的声音,“喂,大强,我,现在去你那方便吗?”“不干啥,借你后面小屋一用,和弓兵签个东西。”“现在就过去,你收拾一下。”
弓兵一根烟刚好吸完。
孙大力说的是孙大强的五金店,离工行五百米。连着三间门面房,打通了,是岳西路上最大的一家。三间门面房,其中两间是孙家自己的,多年前,孙妈妈开早点铺置办下的,另一间是孙大强租的,他把同行竞争走,又把同行的房拿下。
孙大力和弓兵,顺着岳西路去“大强五金店”。
“话说,我有四五年,没见过你家大强了。听说现在也是个老板了,尽记得小时候,他跟你屁股后面,像小尾巴,去哪儿都吸溜着鼻涕。”弓兵夹着他的驴牌包说道,他的脸色不好,阳光下,看着有些灰,眼袋处是青的,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第30章 老路
“你最近睡眠咋样?怎么看起来像没睡好的?”孙大力关注了下弓兵的健康问题。他提起他三叔的朋友,他也喊叔叔的,“凌敏叔,城隍庙开珠宝玉器古玩店的,还记得吗?”
“有点印象,你是不是带我去那挑过玉器摆件?”弓兵努力回想。
“是你甲方爸爸过生日,你去买了个金老虎。”孙大力提醒。
“对对,那叔叔还帮我在金老虎的玻璃罩子上刻了字。”弓兵想起来了。
“上个月去世了。”孙大力踢开路边的一个白色塑料饭盒。
“那叔叔比咱们也就大十几岁吧?”弓兵一惊,他踢了一脚和塑料饭盒配套的木质一次性筷子。
“刚五十,二婚的孩子比你我的都小,才三岁。”
“什么病?怎么会,这么快?”
“肺癌。纵欲、熬夜、烟、酒、女人、赌博……”弓兵为凌敏叔总结,他深深看弓兵一眼,“尤其熬夜,最伤身体,凌敏叔后面几年脸色没好过,眼袋比眼睛大,你是不是睡得不好,也有日子没锻炼了?还是跟着我去打拳吧!”
弓兵听得心惊肉跳,“我脸色真这么难看?”他摸摸脸,想把青灰的脸色揉成艳霞,只搓得毛孔粗大的鼻子像酒糟鼻。
他打了个哈欠,又想从怀里掏烟,想到孙大力的话,忍住了,他为自己辩解,其实也是为了让自己放心,“我睡得还行,但不能早起,今天要不是要见你,我现在还在床上。”
“都不年轻了,不能夜夜睡在夜总会了。”孙大力提醒老哥们。
“很多生意必须在夜总会、酒桌上才能谈成。”弓兵无奈又江湖地说,“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现在不敢不拼,也不敢太拼,怕倒下了,孩子谁管?老人谁照料?大媳妇儿、小媳妇儿,没一个靠得住的,我要是倒下,她们肯定一个比一个溜得快。”
弓兵是浪子的最高境界,浪,心里明镜似的。他的世界太花哨了,孙大力无法想象,不想参与,他还是挂念他的核心问题,“合同你带来了吗?”
“带来了,两份合同,打了四套一样的,在我包里。”弓兵拉开包再查看下。
“没带也没关系,大强那儿有打印机,我手机里收藏了文件。”孙大力一向于细节处仔细。
“你收藏它干嘛?”弓兵一贯的大剌剌。
“昨晚发给陈晴她妹,让她把下关。”
“陈雨吧?高材生还懂合同?”
“他们的工作也要接触合同,她还找了个律师看了下,怕措辞有问题。”
“噢!”弓兵点点头,“说起陈雨,”他对着阳光眯着眼,“和大强,一样,好多年没见了,怎么,她现在还经常回来吗?听说她嫁了一个皇帝后裔?她孩子得姓爱新觉罗吧?陈雨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一起聚一下。她是我们这群人中,最有出息的。我天天和小黄说,咱闺女就得按陈雨那方向培养。我家大的,弓小兵是不指望了他妈天天给他擦屁股,不是打架把人送医院了,我们去赔钱,就是成绩不好被叫家长。”
“皇帝后裔?陈雨是嫁了个满族人,不过不姓爱新觉罗。”孙大力啼笑皆非,这世上的事,不怕假,就怕真真假假,真中有假,假中带点真,然后以讹传讹,和真相渐远,像1和100的关系。
道路狭窄,两人无法并行,一前一后走着。道路其实不窄,是人人不自觉,两边店铺的人,把垃圾桶、电瓶车、扫帚、簸箕什么的,都堆在路边。青阳小吃、淮南牛肉粉丝汤等草根连锁店屋檐低垂,排成排,装修散工们蹲在马路牙子上,他们带着铝合金门窗、油漆桶和刷子。
孙大力和弓兵说话、走路这一会儿工夫,摩托车“嘟嘟嘟”一辆接一辆,在他们身边经过,好几个“蹦蹦”司机聚在他们面前问:“去哪儿?”
“去去去!”弓兵挥着手像挥苍蝇拍。苍蝇确实不少,盛夏刚过,瓜果依旧丰盛,吃剩的西瓜皮,没啃净的西瓜瓤,不知谁的红唇吐出的黑色西瓜籽儿在下水道边一丫一丫,一片飞虫被蝇领着,围着叮。
“去去去去哪儿?”一位司机显然是结巴,弓兵回绝完,他才把话说完。
告别了蹦蹦车司机们,他俩又被戴白帽子、穿粉T恤、白色超短裙的几个二十来岁小姑娘拦住,她们一个比一个看着青春,一开腔,一个比一个说话土。
“您好,湖景房了解一下,精装修小户型全款才23万一套,离湖边只有200米,休闲旅游度假养老投资都可以,本周六有看房车,来回两天时间旅游观光式看房!”一个说。
“您去过黑县黑湖吗?您对那儿熟悉吗?去过的话。您感觉怎么样?”另一个说,
“没去过的话。我给两位叔叔介绍下黑湖的大环境。我们公司经常搞篝火晚会,方便第一时间通知您。为了在公司有优惠活动时,能第一时间通知您。这里有我的联系电话,方便时请与我联系。”第三个围着他俩。
五秒钟,孙大力和弓兵怀里被塞了三张传单。一声“叔叔”叫得他们心碎,他们把接过的传单往地上一扔,小姑娘们全然无所谓,把丢掉地上的传单捡起来,掸掸灰,准备发给下一位路人。
“黑县,不是你老家吗?”弓兵想起来。
“对,有空一起去度假,还有几间老房子。”孙大力肩膀一侧,让过一辆违规逆行的外卖车。
滴滴叭叭的声音从路头响到路尾。
“两块,两块,所有商品两块!两块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挥泪大甩卖,挥泪大甩卖!”扩音器中一个女声机械地喊着。
贴着手写广告牌的两元店,印象中挥泪一万多天了。
“这条路,几十年没变过。”弓兵突然感慨道,“都忘了,这么脏和乱,我们那时候也没觉得啊!”
“那时候,只觉得路口店里的烤串香,麻辣烫鲜,路中的租书店,什么都有。和老板关系好,还能看到他珍藏的毛片碟。”孙大力环顾四周,有些怅惘,租书店早消失不见了。
“大飘柔和租书店老板家是老乡,我没少看;哎!”弓兵也有些惆怅旧欢如梦了。
“应该带孩子们来看看这条街,才知道什么是真实的生活,我家壮壮,被他妈惯的,在外面连厕所都很少上,嫌脏。”孙大力叹息。
有三岁左右的孩子从他们面前路过,唆着冰棍,大摇大摆过马路,孙大力本能把孩子拽到路边,躲过一辆摩托,稍顷,孩子的妈妈系着围裙,冲出门,将孩子拍打两下,向孙大力道谢,孩子的父亲则在几平米的鸭店内,从炉子中捞鸭子,再挂到橱窗上方。
“大强在这开店,壮壮没来过这?”弓兵是个人精,听出话外音。
“我和你也差不多了,好久没见过他了。”孙大力眉宇间有点志得意满的意思,唇角堆着舒心的笑。
“怎么?你们两兄弟?”弓兵玩味。
孙大力左右看看,嘀嘀咕咕,“不对啊,在这啊,我记得就在烤鸭店旁边啊。”
“你迷路了?你在岳西路迷路了?”弓兵手掩嘴巴,不知是又想打哈欠呢,还是耻笑孙大力。
“对了,对了,就是这。到了,这是大强的店。”孙大力在烤鸭店前十米处停下,他指着金字招牌,五个大字:“大强五金店”。
大强的店里,传来二十年前的流行歌曲,三个不同男性的嗓音唱着熟悉的歌词——
“彩虹劝住雨的哭泣,孩子踢出水滴,闪亮街上,恋人眼睛。寻常的巷子里,寻常人家里,谁在轻轻,哼着歌曲。不知昨日恋人,你是否开心,我还记得,你的表情。难得有的好心情。”
孙大力辨别了下旋律,真熟,没想起来是什么歌,弓兵已经哼唱起来:“突然放晴的天气,”“我们只是,路人甲乙丙丁,在这花花世界,集体游戏……”
难以想象,他们的青春期是在这条路上,度过的。
店门敞开,他俩走进店内,只见有限的空间里塞满货架,所有货架均延伸到天花板,正对着他俩的货架上摆满了各种灯泡、灯管、胶带。
正对着他们的柜台前站着一个中年秃头男,他的上方,挂着各式插座、开关、晾衣架、电池、手电筒、自行车锁、果蔬刨刀。
“二位要点啥?我们只做批发,不做零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