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上班
作者:作家林特特 | 分类:现言 | 字数:7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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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塔中
“小兵呢?”孙大力环顾四周,没看见弓兵独子的影子。
“出去见同学了。”弓兵完成第一件事,开始清场,他塞点钱给吴敏,让她出去喝喝下午茶,会会老闺蜜,他要和孙大力谈第二件事,也是孙大力此行的重要目的,微信里提到的,“我这儿有个事,你愿不愿意做。”
弓兵先是感谢孙大力牵线,把高考落榜的弓小兵送进黑县塔中一事儿。
必须交代下,塔中的背景了。
黑县是山区,自古,地理环境决定所在地百姓的出路,黑县有限的耕地满足不了日益增长的人口的需要。黑县人惯于出门谋生,在古代,能文者,谋求功名,会算者,出门经商。能者做老板,弱者攀附能者。一个带一家,一家带一族,葡萄串似的迁徙各处。
塔中全称塔镇中学,藏在黑县南边的大山中,上世纪三十年代建校,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曾短暂辉煌过。全拜特殊年代,知识分子落难所赐,塔中一时间群英荟萃,比如,古文字学家来做语文老师;又比如,一位日后扬名海内外的翻译家,负责过塔中的外语教学;而主抓数学的老师,后来培养出国际奥赛冠军的儿子……
孙大力没上过塔中,可黑县有多大?孙大力小时候常去塔镇玩,他还记得,一到春天,那儿到处都是杜鹃花,红成一片;塔中有清凉的石板上,真能结果的桃树、杏树和枣树,赶上好时节,光吃果子,就能吃肚儿圆。
昔日的塔镇、塔中,在孙大力心中犹如塞外之春,今天的塔镇、塔中,在一位孙姓校长手上,已变成另一副模样。
因为疯狂的教学模式,魔鬼训练,题海战术,军事化管理,近十年,塔中声名鹊起,从面向黑县招生,发展到面向全省招生,主要是复读生。
据说,复读生一经塔中的回炉再铸,多则能长二百分,落榜生变本科生,少则能长几十分,普通本科变重点,完全考不上的,变大专。
黑县无名,塔中着名,扬名海内外,好几次,塔中被当作时代标本,上过国外媒体。黑县的经济靠塔镇,塔镇的经济靠塔中,有高考工厂之称的塔中,以一己之力,托起了塔镇的生计。
关于塔中,江湖上有许多传说。
比如,学校按照学生的考试分数来确定学费,成绩越高,收费越低。已经达到一本线,只是想来塔中冲刺清华北大的优等生、学霸们,全年学费、住宿费,四位数。而高考成绩不理想的纯落榜生,费用则高达六位数,不幸的是,弓小兵即在此档次,幸运的是,弓兵掏得起这笔钱。
“我花六位数的学费,给弓小兵,和你嫂子花了六位数赌石头,本质上相同。”弓兵捶捶茶几,“就看明年打开盲盒,能中个啥吧!”
改变塔中命运的功臣孙校长,和孙大力同村,正是孙昴日没出五服的堂兄弟。别觉得关系近,类似关系的堂兄弟,孙昴日大概有五十个吧。
塔中既然面向全省招生,外地人肯定比本地人多。
当人人都是抱着背水一战,改变命运的态度和目的来到来塔中,一个个家庭把宝都压在这儿,但凡有点条件的,都不会让孩子单独在这儿,几乎都选择了陪读。更何况,塔中的高强度学习,高压式管理,近乎严苛的制度,没有特别强大的内心,成年人都抗不下来,半大孩子,高四生们更难。
每年塔中都有几个几近崩溃的孩子,自绝在高考路上,陪伴、疏导,成为家长们留在塔镇的又一重要理由。
塔镇的房子,茅檐低小,是真真正正的村屋,可房租超越了建筑本身真实的身价,当地人靠打工在外拿不到一年三万,靠出租房子,年收入能到三十万。塔镇的菜价也比周边村镇高,孩子们都要补身体啊,家长们毫不吝啬在饮食上的花费。打字复印店、教材教辅店,在青石板铺就,布满青苔的老街上林立两侧……
塔镇的饭店叫“金榜题名大酒店”,超市叫“蟾宫折桂门市部”;镇卫生院里,贴的是塔中各班班主任的联系电话,每学期更换一次。临近高考,连搬家公司的金杯车上,无一补挂着高考倒计时牌。
外地人多,交通、快递、代购,应运而火。一则新闻记载:“目前,教育产业经济占塔镇财政收入的90%,教育产业成为小镇的支柱产业。”
一个笑话,可见塔镇的魔幻程度,城里有的,如今塔镇几乎全有。唯独没有游戏厅,及兼游戏厅职能的网吧。听说,曾经有人动脑筋开过,开张三天,被一群不知名的家长砸了,理由是“追梦的路上要什么游戏”,“网吧让跳龙门变成跨栏障碍赛”。
“一切为了高考,一切服从高考,一切和高考无关的,都会被消灭。”弓兵越说越亢奋。
孙大力连呼:“这么夸张!”尽管他有心理准备。
而弓兵的描述则像大刷子刷出的红色口号,触目惊心,他喊着:“总之,在那儿,和高考无关事不许提,不许想!”
第13章 塔中
喊完,弓兵声音低沉了些,“娃不容易啊!每天弦绷得紧紧的,教室和走廊墙上都贴着每个人的决心书、挑战书……你无法想象,每次考试,我心都跳得厉害,怕小兵考不好,更怕老师找我、骂我。”
“老师还找你?骂你?”孙大力没想到,他只是帮弓兵和远方堂叔孙校长牵线搭桥,塔镇十几年没去过,所有消息通过亲戚们的闲谈,这几年,谁家也没有高考生,如此新鲜热辣的第一手消息,弓兵不说,他的经历限制了他的想象。
“找啊,骂啊!一周三次大考,各种小考小测,天天有,他们每次考试都会排名,成绩一旦往下掉,老师就要约谈家长,批评家长。压力太下了,不说小兵了,我的心脏都扛不住!我和吴敏轮着去挨骂!”弓兵掩嘴笑,“我觉得吴敏成天迷恋直播间,想着赌玉啥的,和压力大未必没关系。”
“真可怕,”孙大力发誓不会让壮壮,也不会让自己受这种罪,但看陈晴的架势,如果壮壮没考上大学,她不会舍不得,她还会加入施压大军。他安慰弓兵,“别急,反正就一年,已经过去一学期了,就当再做半年牢。”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弓兵同意孙大力的观点。
就着“坐牢”的话头,弓兵还说,陪读无聊,陪读孤单,但是也有社交。一天,吴敏在菜市场溜达,竟撞上家在外省的远房表姐,一问,她娃也在这儿复读。“我们这些家长天生是盟友,住在一起像狱友”,弓兵搓搓手,找到他认为最合适的称呼。
“太搞笑了!”孙大力听见“狱友”的称呼,“但,你家小阿姨小张为啥没跟你们去塔镇,还要劳动吴敏亲自做家务?”
“那边房子太小,就没大房子,除非我去盖!小张,现在,主要去伺候我父母了,我们回来的时候,她再过来。”弓兵解释。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感谢你,没你促成,小兵想去‘坐牢’,还坐不上呢!今晚,你晚点回,就在我家晚饭,等小兵回来,让那臭小子好好敬你三杯酒!”弓兵提议。
“哎呀,区区小事,咱俩谁跟谁?”孙大力表示小兵进塔中的事儿,不值一提,举手之劳。
“你知道的,以小兵的成绩,即便是给够钱,塔中为了整体升学率也不一定会收的,尤其当时我们报名的时候,人家已经截止了。”弓兵倒是念孙大力的好。
孙大力不语,他为弓兵的事,专程回过一次黑县,拎着弓兵买的礼物去了趟堂叔家,他后来给弓兵的回话时,堂叔要三万块钱的超编费,弓兵欣然拿上。孙大力没说的是,超编只收一万,那两万,他自己咪掉了。
他和弓兵之间的关系是值得琢磨和玩味的,从小一起长大,太知根知底了,真情嘛,互相都有那么些,实意嘛,要说百分百,绝对不可能,总要打点折扣。肯互相帮忙,也肯互相坑害。
孙大力怕说得再多,再说漏嘴了,急忙为弓兵踩刹车,他抓起手机,看看时间,提醒弓兵,“趁嫂子和小兵不在家,你说吧,具体什么事,需要我有空,还愿意?”
弓兵又搓上手了,“大力,你最清楚,我这半年日子怎么过的。为了孩子,我每个月抽两天时间,急匆匆赶回潞城,安排一下工作就回来,吴敏在租的小楼,负责照顾小兵的日常生活,全心全意伺候娃。”
“过得不错啊,还有小楼。”
“小阁楼!”弓兵摆摆手。
“是啊,做爸爸,我要向你学习。”孙大力真诚地说,弓兵花是花了些,对小兵,这半年的付出,他看得见,不过,话题怎么又扯远了。
“我想着,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儿,来回跑,我还有俩家,俩孩子,小的那边意见很大。再说,我一个大活人,白白撂在塔镇,孩子学习,我插不上手,买菜做饭,我也插不上手,就等着天天被老师拎过去挨骂,做垃圾桶。我去白走这一趟吗?一年后,小兵甭管好坏,肯定找个学上,我呢?这一年,荒废了?我是个生意人啊!”弓兵拍拍胸脯。
“你不是让我陪你去塔镇做生意吧?”孙大力听出门道来。
“发挥你的特长,整合你的资源,大力,你休息得够久了!”弓兵给他打气。
“我有什么特长?我有什么资源?我都徐娘半老,不中用了。”孙大力开起并不好玩的玩笑。
“我想承包塔中的食堂,”弓兵铺垫如此之久,单刀直入,“你干过饭店经理,你是黑县人,你是校长亲戚,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剩下半年,小兵上学,他娘管他生活,我陪着,和你一起弄食堂,半年后,小兵考完了,食堂能做,一直做,你在那儿做,怎么样?我这半年来,把塔中每个食堂和塔镇上每家饭店都吃遍了,盘算过了,稳赚!”
孙大力一愣,心为之一动,他略微迟疑地问:“食堂能换人?之前没人做?”
“我听说,要重新招投标,上学期,出过一起轻微的食物中毒事件,最后发现是土豆发芽了还卖给学生。学生罢餐,家长投诉,动静不小。”弓兵拿肩膀怼了下孙大力的,这是他们从小到大一起干点啥,逃课出去打台球也好,配合对方扯谎糊弄家人也罢的身体信号。
“我和我堂叔说能成?”孙大力质疑自己的话语权。
“试试呗,活好,肯让利,公开竞标,为什么要拒绝?”弓兵眨眨眼,“什么都好说。”
“我能拿到什么?”孙大力不客气了,他忽然想起最重要的事,“我岂不是要两地分居了?”
“你不是三天两头和陈晴干架吗?走远点,轻松点,小别胜新婚,每周回来一次,说不定感情还好了,你想想我,我比你累,咱们哥俩干这事儿,都能照顾全了。我周一到周五在潞城,我的生意,还有小黄那儿,另一头家;周末去塔镇,你也帮我照看照看吴敏和小兵娘俩。你呢,周一到周五去塔镇上班,躲躲家里的清静,周末回来和陈晴他们聚……至于你的工资么……”弓兵口中“啧啧”,他在思考,他上下打量孙大力。
“实不相瞒,”孙大力从未考虑过去亲弟弟大强那上班,此时,却要搬出来议价了,“大强又开了家五金店,让我年后去帮他忙,一个月给我五千,昨晚才提的,我家老爷子希望我去。”
“那我给你六千底薪,好吧。食堂你能谈下来承包,另给你中介费,按利润,每个季度算总账,提成。”
“开饭店、食堂,没有当年盈利的。”孙大力嘴一弯,弓兵饶是老江湖,今天来找他帮忙的两件事,都不如孙大力专业,“底薪加点,提成再说。去不去塔镇,我要和陈晴商量下,承包的事,我过年回黑县的时候,就找我叔聊聊,一码归一码,咱俩亲兄弟明算账,只谈成承包,你也要给我中介费。”
孙大力账是明白的。
“好的,好的,我电话催下吴敏,问问小兔崽子去哪儿了,啥时候回来,小张去门口‘东北大铁锅’定个位子,你要不要把陈晴和孩子叫着,一起来?”弓兵满脸堆笑,能屈能伸,他拉着孙大力聊天时,不知不觉,让孙大力坐在红木靠椅的正中央,占据C位,现在他像大臣,孙大力像皇上。
“叫陈晴?行啊,她刚还说,黄小悦的学习有点问题。”孙大力因新的工作机会,面孔的细纹舒展许多,他开发小的玩笑,“待会儿,吃饭的时候,让她跟你聊?”
“啊?算了,算了,我怕了你们了!我这是亲手把一辈子的把柄交到你们手里啊!”弓兵发出一声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