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上班
作者:作家林特特 | 分类:现言 | 字数:7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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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半子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宋·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抗美念援朝 书”
潞城平和花园,陈抗美家中。
客厅里,两鬓苍苍的陈抗美穿着件枣红色羽绒马甲,他手握毛笔,饱蘸墨水,在餐桌上,铺就一张洒金宣纸,全神贯注地挥毫。
书房门虚掩,半大小子孙陈壮飞穿着花里胡哨的生肖毛衣,面朝窗,背朝外,摇头晃脑戴着耳机,屏蔽外界一切声音,按母亲吩咐,摊开数学作业本。他捏着水笔,时不时往外喵一眼,看有没有人注意他,一旦没有,他便晃动鼠标,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台式一体机上。
年前大扫除,孙大力是主力。他站在梯子上,仰望窗帘杆,陈晴站在梯子下,仰望丈夫。
窗帘杆黑色,窗帘两层,外层是厚实的涤纶布,绿底绣着植物花卉,有点镂空设计,内层是白色薄纱,薄而不透,自然垂着,现在垂得更狠了,因为孙大力解开了窗帘和杆之间的罗马圈。两层窗帘一半在地上,一半在陈晴怀里,“慢点,慢点!”陈晴被窗帘的灰呛得直咳嗽,她习惯性地责怪丈夫,习惯性地挥着手,像在课堂,对着刚擦完粉笔灰的黑板。
孙大力“哒哒哒”从梯子上下来,最后两级,是吹着口哨,蹦下来的。“嘎嘣”,他收了梯子,送去阳台。他在阳台水池洗完手,见陈晴还在和窗帘搏斗,他一把拖过来,捋一捋,分两批,一批扔水池,另一批送进滚筒洗衣机,放水的同时,打开洗衣粉盒,拿起刻度杯舀半杯,按洗衣机数字屏最右的键,对准弹出的方形小抽屉抖落那半杯洗衣粉,再把抽屉合上,按另一个键,轱辘辘、呼噜噜,洗衣机开始工作了。
“大力!冰糖在哪里?”陈晴的声音百转千回,从厨房转向客厅转到阳台。
“左边柜子靠里的第二个瓶子。”大力说着,脚已踏进客厅。
“大力,看见我的拐杖了吗?”是陈抗美的声音,带着浓重绿江口音,老爷子字儿写完了,笔扔在桌上,他说一句话咳出一口痰,“呸!呸!”,他把痰吐在餐巾纸上,纸折了又折,扔进垃圾桶里。
“不是在你手上吗?”孙大力提示老丈人。
“另一支。”陈抗美拿拐杖敲敲沙发腿,有明显的怒意,自打去年十月摔了下,伤筋动骨一百天,陈抗美到现在行走,还离不开拐杖,出门离不开轮椅,哪儿哪儿都离不开大力。
墙角、床底,储藏室、卫生间,孙大力查看每个有可能遗失拐杖的角落,最后在厨房消毒柜旁,确切地说,和拐杖同色的扫帚、簸箕旁找到了,他看着陈抗美撑两个拐,“咚咚咚”,铿锵有力的挪移,又被陈晴“陈皮在哪里,八角在哪里,香叶在哪里”的连环问叫回厨房,“干脆你做吧,”陈晴从脖子上摘下围裙的带,塞在孙大力手上,“几点了!还没饭吃!你们也要体谅一下老人!”生病没耽误陈抗美的嗓门,分贝有一百,和楼上装修的电钻声不相上下,此起彼伏。
一个女婿半个儿,陈家没有儿,陈雨婚后,郎因来潞城的次数,屈指可数。孙大力印象深刻的有两回,一次是新婚,来摆婚宴;一次是十七个月前,陆援朝去世,郎因来参加葬礼;陈晴不懂事,也不管事,陈家里里外外全靠孙大力,陆援朝活着的时候,常夸他,“我这个女婿顶两个儿。”
不夸张地说,陆援朝是这个家里唯一心疼孙大力的,或者说,把他当人看的。陆援朝给孙大力的母爱超过孙大力亲妈,尤其孙大力单位倒闭,他在家赋闲这些年,亲戚们话里话外埋汰他,陆援朝总站在第一线维护他。
后来,亲戚们上门,孙大力不想受那闲气,干脆或早走,或晚来,每一次,陆援朝都贴心的给他单独拿个盘子留菜,“我家大力”是陈妈妈的口头禅,冲这,孙大力喊“妈妈”发自真心,对自己妈,他都经常简略成一个字:“妈”。
至于陈抗美,孙大力则只凭良心和责任尽孝。老伴去世后,陈抗美的性格越发孤僻,脾气越发乖张,和人越发难以相处。
陈抗美于战火纷飞的年代出生,十几岁去当兵,做到团职从部队转业,来到潞城某三线军工厂任厂长,他的好形象、好口碑都留给了外人,回到家,他对妻子提要求统统用发火实现,对孩子教育,除了打骂,没别的招儿。
据陈晴回忆,从小,她想买件漂亮衣服,超出家庭消费能力,陈抗美不让她买,揍一顿结束;初中毕业,她不想读中专,不想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陈雨,吵了又吵,陈抗美打了又打,打到她不得不同意;中专时,陈晴和西藏班的男生谈恋爱,临近毕业,一心一意要去援藏,棒打鸳鸯那是真的拿棒子打,陈抗美借了根棒球棍,打到师范宿舍……结婚后,陈晴怀孕不顺,做了几次试管均未遂,她在娘家哭天抢地,陆援朝搂着她连声喊着“我的乖,我的囡”,陈抗美被她哭得心烦,不管他的乖、他的囡还在做小月子,巴掌依旧扬起,“再哭!再哭,信不信我揍你?”还好,巴掌震慑力强,陈晴的哭声戛然而止,巴掌最终没有落下。
第21章 半子
“你爸妈太偏心。”孙大力每每听陈晴说起父女间的往事,只一句点评。
“从揍的角度看,倒不是。”陈晴有一说一。
对,陈雨的成长一路伴随着暴打,too。陈雨成绩好,可好成绩是打出来的,她一个文科生,高考数学150分,她考了148。究其根本,打小,她数学丢一分,陈抗美就给她一耳光,陈抗美手大,陈雨脸小,一耳光下去,覆盖面达到半张脸,一耳光下去,陈雨耳朵嗡嗡,眼前金星乱冒,好半天回不了神。
暴力给了陈家姐妹俩不同的伤害和后遗症。陈晴热爱暴力,发起脾气,只要能泄火,唐开元年间的花瓶摔起来,眼睛不眨。
陈雨恐惧暴力,据她所说,工作后,一次领导审片,两千个镜头,有一个拍虚了,她担心被领导看出来,站在机房外的走廊垂着头、身体发抖整整一小时,那天,她在微博上写到“怕领导批评的心情,像年少时怕父亲的耳光”。
想到陈雨,孙大力往锅里加腐乳的手停了停,除了已故的丈母娘,陈家,另一个明白人陈雨和他关系不错,他俩名义上是小姨子和大姐夫,实际上,情同兄妹。
当初,在身患绝症的陆援朝支持下,陈雨掏钱,让他们夫妻得以付清别墅的差价。置办如此大的家业,让平凡得有些平庸的他,日子突然有了奔头,回到自己父母家,和亲弟弟孙大强比较时,逢年过节同学会上,和发小门碰杯时,他能证明老子过得不赖壳,老婆、孩子、热别墅,全都有了。
接下来,拿房产证、交税,收房后要装修,没有陈雨,没有陈抗美的援助,他和陈晴万万不能承受。但……怎么说呢?能做掏手派,谁愿意做伸手党?指望别人,指望老婆,指望老婆的家人,总觉得有点腰杆子不硬,孙大力也不希望啊。
厨房外,陈抗美又在骂骂咧咧,不知骂谁。他是踢了晴天雨天吗?一声声猫叫,叫得人心烦。
盯着黑乎乎、冒着烟的炖锅,孙大力浮想联翩——
机会要不要抓住?弓兵说的食堂,陌生又熟悉的塔镇要不要去试试?
去,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秩序要打破。陈晴娘俩的生活,还有陈抗美的身体,老的老,小的小,他十足担心。
不去,一辈子一眼便能看到头,“吃软饭”的帽子永远摘不掉。
可是,去,陈抗美对他的呼来喝去,陈晴对他的实时监控,众人对他的依赖和瞧不起,以及纷繁复杂、单调重复的家庭纠纷,让他烦躁、永无休止的陈晴和壮壮的矛盾,他都能挣脱、改变。
那便去?去就去。
就是有些纠结,纠结,如何向陈晴启齿。纠结,如何向亲爹开口,让亲爹再为他回老家,求一次人。
猪蹄炖化了,关于腐乳猪蹄,孙大力的独门秘籍是加王致和大块腐乳,还要再加点潮汕味道的腐乳汁。开大火,收汁,出锅,用筷子一块块夹在白瓷盘中,把锅中剩余的汤汁浇上,“齐活儿!”孙大力自言自语,做饭对于他,是真快乐,是真享受。
他扭头冲各个房间喊:“吃饭了!壮壮,作业待会儿再写!陈晴,你帮爸把桌面收一下!”
“等一会儿!”陈晴大叫,“数学作业不写完不许吃!爸,你这能收了吗?”
“咳!收吧,咳咳!帮我把纸墨笔砚放回书房!啊~呃~”陈抗美喊一声,咳三声,吐一口。
隔一会儿,陈晴又叫了,“你不是在写数学作业吗?这写的是什么?!”
书本拍打头部的声音,键盘和鼠标被摔在地上的声音,哭声,陈晴的,咆哮声,陈抗美的,咦,壮壮怎么没声?昨天听弓兵说了太多塔中学生压力太大自我了断的新闻,孙大力头皮一麻,他条件反射,拉开厨房的玻璃门,冲进房间,三人混战一团,一个管一个。
壮壮管着地上破碎的鼠标、滚落到床底的一节电池,陈晴管着壮壮,在说教,一得阁的墨水瓶倒了,满地黑,陈抗美管着陈晴,让她别叫,以及,“你干嘛啊!我的墨!”
“吃饭了,吃饭了!都别动,都出去,我来拖!”孙大力招呼着,心里的声音肯定了,“去!”
壮壮不顾数学作业,偷偷在电脑上写就的是篇生物论坛的帖子,精确地说,帖子不知啥时候写的,他偷鸡摸狗般时不时喵一眼电脑,是在查阅同好者的评论,他好每一条都热情给予回复。
帖子全文如下——
“关于如何捉虫,效率更高?捉虫小能手必须说一下了。几乎所有我身边的人都知道,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虫迷,因为我到哪都会捉虫、捉虫、捉虫,而且我准头特别好,每次都能捉住,几乎无一次失手。随着这一爱好不断发展,我立下了赫赫伟绩。
由于练成了\u0027千里眼\u0027,我在树上能看到树皮色的象鼻虫,在草叶上能发现像片羽毛似的广翅蜡蝉幼虫,由于练成了\u0027疾风手\u0027,我能一下扣住一蹦三米高的蚱蜢,徒手一抓,几只豆娘就已在手中。我的手下败将,上有蜻蜓豆娘,下有甲虫蚱蜢,听过我\u0027捉虫能手\u0027称号的人,无不拍案叫绝。
就在大约三个月前,我和朋友小诺出门踏青,可真是一展我的神功了。道路两旁的椿树上,叶子绿得仿佛要滴出汁来,不知在哪个枝杈上,夏蝉正唱着\u0027滋滋滋\u0027的小曲。小诺的脚挪不动了,停在这里欣赏这如画的风景,而我却溜到了大树后面,准备干件大事。只见树干上趴着一只长着粉红色翅膀的小虫,六条黑黑的小细腿紧紧吸在树皮上,这种小虫叫\u0027斑衣蜡蝉\u0027,只蹦不飞,听说很难抓,但我偏要试试。既然只蹦不飞,那就从上面扣住。说时迟那时快,我的手就像闪电似的扣向斑衣蜡蝉,这糊涂的小虫刚想跳走就被大手做的牢笼困住了,着急得直拍翅膀。我的嘴角扬了起来,这难抓的虫子也不过如此啊。抓紧虫子昂首阔步地走向前,有个路过的小孩看见了我,指着我手里的虫子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我:“那个哥哥好厉害\"。我心里甜滋滋的,又找小诺炫耀:‘看我的战利品!’可她不服气:‘这有什么?有本事你抓只飞虫’。‘抓就抓,咱们走着瞧!’
到了池塘边,这里的豆娘有着亮蓝色的身体,轻盈地在水边飞来飞去,在我爱拍照的老妈看来,这里是个拍照胜地,但对于我和小诺来说,有飞虫的地方就是剑拔弩张的战场。为了让小诺服气,我慢慢靠近了一对最漂亮的蓝豆娘,我明白,豆娘停不了多久,犹豫就会败北!于是,我用手向豆娘停靠的草叶上猛地一包,结果,两只豆娘迅速飞走了!我心想:‘完了,不会跑了吧!’正准备失望透顶地离开,却感到手心微痒,把手打开一条缝一看,一对豆娘正完好地待在手里!原来,刚才看见的不是这对豆娘,差点就中了它们的计了!我此时欣喜若狂,高兴地冲向小诺,大声喊:‘看,我抓到飞虫了!’小诺一看瞬间惊掉了下巴:‘你也太厉害了吧!’‘我也没有那么厉害啦’,我表面谦虚,实则内心得意极了,我这‘抓虫能手’称号果真没白叫!
正当我沉浸在喜悦中时,小诺指着一处爬山虎覆盖的小洞兴奋地说:‘那个洞里有蝈蝈,你要不抓一只回去?’我一看,果然有只蝈蝈在洞口欢唱,这怎么会难倒我?我用捉斑衣蜡蝉的方法朝它一扣,想着只要抓着了,就万事大吉了!我感觉已经按住了蝈蝈,于是往上一提,大叫着:’捉到了!‘哎?手中竟然只有一条蝈蝈腿,蝈蝈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妈妈和小诺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我提着蝈蝈腿露出一副尴尬的表情,唉,抓虫能手也会犯错啊!
总结一下,作为抓虫小能手,提醒你几点,一、抓虫不仅要眼疾手快,还要了解昆虫的习性;二、一定要细心,不要得意忘形,三、希望抓虫永远是我的拿手好戏,也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