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上班
作者:作家林特特 | 分类:现言 | 字数:7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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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红旗
最近期末考试,流感什么的,搞得昏天黑地,陈雨总觉得该搞点有文化的活动了。朗因给的人艺话剧票,正中下怀。
不看《正红旗下》,陈雨还不知道朗因对郎甜甜认为自己是哪里人如此在乎。郎甜甜在户口本上虽然写着满族,但她和陆援朝长大,她的北京话根本不正宗,一直带点潞城口音,还总以潞城人自居。
郎因呢,总觉得自己的父系血统被严重低估,千方百计想证明孩子的满族基因,还为此找出了各种理由。比如,他总逗郎甜甜,说她汗毛重,这不是草原民族的后裔的绝佳证明吗?又比如,郎甜甜也好牛羊肉,吃牛羊肉,必洒孜然,那必须必是满族的口味。此外,郎甜甜的不加控制,脾气暴躁,是骑射为本,戎马生涯的老祖宗野蛮魂魄上身了。
在一些历史问题上,朗因和陈雨也会忍不住就满汉问题斗嘴。朗因有次卖弄学问,教郎甜甜背《满江红》,郎甜甜背着背着,陈雨在一旁“噗嗤”笑出声,郎甜甜问,“妈妈,你笑什么?”
陈雨不再掩着嘴偷笑了,她哈哈大笑,“宝贝儿,你知道,你刚才背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胡虏和匈奴是什么人吗,就是你爸他们家的老祖宗女真人!”
郎甜甜当时发了呆,“神马?!”
朗因赶紧上前,卫护本族权威,他拿岳飞举例,“妈妈太狭隘了,别听她胡咧咧,岳飞虽然是民族英雄,但这里的民族肯定不是中华民族,明朝打走了蒙古,所以它要突出岳飞的这种民族精神,《满江红》很可能是明朝人假托岳飞写的。但是到了清朝就不一样了。其实现在中国能这么大疆域,这么多民族,还要多亏了我们满族人呢。”
“什么意思?”郎甜甜的不解加重了。
“什么意思?还是满族比较厉害啊!我的小格格!”
郎甜甜可不管父母的争论,她只认一个理,我多聪明,一定是远缘杂交产生的优良品种,“我肯定集合了南北方的优良基因!”
行吧,与生俱来的自信,多么难得,陈雨在这一点上绝不反驳。
南北之争也好,满汉之争也罢,无论之前的硝烟、战火、明争暗斗,除非婆婆朗琴一再抬出她的正统范儿、贵族范儿,一般情况下,这只是他们日子的点缀,构不成主要矛盾。
朗因被陈雨拒绝带孩子回奶奶家这事,老大不高兴,但陈雨之后话风又松了,说孩子可以去,她不去了。行吧,谁让自己短信没删干净呢,谁让丈母娘和婆婆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永远遗留下来了呢?
他转而兴冲冲在电话里对陈雨说,我要用这出话剧,让孩子寻根,你们先做做功课。
以下是郎甜甜在记事本上做的抄录——
“八旗是清代满族的一种军队组织和户口编制,以旗的颜色为号,有镶黄、正黄、镶白、正白、镶红、正红、镶蓝、正蓝八旗。清入关伊始,分别令八旗兵在京师与各地驻防。八旗开始具有极强的战斗力,后代却骑射荒废。”
陈雨看着她一笔一划做的笔记,又笑出声了,“就你这身体协调性,确实如书所说,完全荒废了!”
转眼周五。
天色将黑,陈雨从西贝小学接上朗甜甜,直奔灯市口,目标首都剧场。
话剧七点开始,她和朗甜甜五点半就抵达目的地了。两人在附近的庆丰包子铺先解决了晚饭,还是老三样,喷香冒着热气的猪肉大葱馅儿包子三两,炖得又浓又稠的绿豆粥两碗,凉拌豆腐丝加海带丝,吃得朗甜甜唏哩呼噜,吃得陈雨眉毛不抬。
“爸爸要是在,一定会再来一碗炒肝,哎呀,多好吃的炒肝啊,可惜妈妈不爱吃,可惜我已经吃饱了!”朗甜甜倒是无时无刻不念着朗因,陈雨总结过,朗因陪娃的时间少,便显得奢侈、珍贵,她二十四小时全方位陪伴,便显得理所当然。
“我可受不了那个味儿,妈妈觉得有点腥。再说,颜色也难看啊,黑乎乎,像酱油煮汤。”陈雨拧着眉毛,口味证明,她无论再怎么融入,还是潞城人,不是北京土着。她和朗甜甜开玩笑,“你和你爸一样,蛮夷出身,爱吃这些乱七八糟的。”
“妈妈!”朗甜甜不乐意了,小饭馆绣成菱格状的绿色棉帘子被进进出出的客人掀起落下,又掀起又落下,冷风吹进来,吹到朗甜甜的脖子里,小姑娘边抗议,边缩着脖子,她郑重其事地对妈妈说,“再说一遍,我一点也不像蛮夷,除了我比较聪明!”
陈雨被闺女逗得“哈哈”笑,她抬抬手腕,看了一眼表,磨蹭到六点二十了,该去看戏了,她抓起大衣,没用饭店小桌上提供的餐巾纸,从双肩包中摸出柔软纸巾为朗甜甜擦嘴,仔细替她穿上羽绒服,系上粉红色毛嘟嘟围巾,“走吧,小蛮夷!”
拐个弯儿就到。
天黑的早,首都剧场周围灯火辉煌,陈雨想起大三时,第一次来此地看话剧时的场景,转三趟公交车,换一次地铁,从海淀到东城,“你妈年轻时候可是个文艺青年。”陈雨一路漫步,一路和朗甜甜闲聊。“妈妈,你那会儿看的戏叫什么名字?”朗甜甜问。“《雷雨》,经典剧目。”陈雨记性好,十几年前看了啥,而今仍能脱口而出。
第24章 红旗
“好看吗?”
“嗯……”陈雨歪着头,想了下措辞,“应该说,好看,在原有的时代是最好看的,在当今时代有史料价值,像标本。”
“什么意思?标本?”陈雨的话显然超出朗甜甜的认知能力。
“就是,我们看几十年前、一百年前的戏啊,小说啊,不仅是看故事是什么,还能通过故事看到当时的人怎么生活的,为什么吵架,怎么吵,结果什么样,在看剧的俩小时里,仿佛回到那个时代。像标本,你做的那些植物标本,去年香山的红叶被你做成标本,一百年后,你孙子的孙子看到了,会说,哇,原来一百年前的香山红叶长这样啊!”陈雨絮絮叨叨,深入浅出,她还想说点啥,只听见朗甜甜大声喊着,挣脱她的手,往前冲,“爸爸,爸爸!”
朗因两手拢着袖口,举着一颗巨大的,蘑菇云似的,站在剧场门口,冲她俩挥舞,陈雨惊了,等她走近,掰开深情拥抱的父女,一脸不悦对朗因说:“我说您这是在门外能吃得完呢,还是能带进去吃呢?”
朗因和朗甜甜脸均对着“蘑菇云”,各埋一半脸,朗甜甜一嘴一脸甜蜜,含着云,对朗因说,“爸爸,我好喜欢这个啊!”
“我刚从王府井地铁出来,走过来,看到有卖的,就想起你了!我就知道你爱吃!”朗因对女儿邀功。
“我和妈妈在庆丰包子吃包子,我看到炒肝,也想起你了,我就知道你爱吃!”朗甜甜毫不示怯,点对点跟上一句。
这周,实际上,陈雨和朗因只见过一面,还是她去给朗因打扫卫生,朗因一直忙着加班,没空回家。
因为短信截图,本来还对朗因余怒未消的陈雨,此刻看着深情款款对视的父女,心里哀叹一声,“太肉麻了”,而朗因半蹲着举着,和女儿狂啃着“云”,一只手还拉着陈雨的大衣角,陈雨踢开几次,他又努力拉住几次,终于陈雨不再挣扎,十来分钟后,云被一大一小吞噬到他们肚皮、口腔的极限,剩余的被扔进最近的垃圾桶。
“请观看话剧《正红旗下》的观众尽快入场,请观看话剧《正红旗下》的观众尽快入场。”剧场的大喇叭中,一个女声字正腔圆地喊着,朗因如意气风发的贝勒爷,在福晋和小格格的簇拥下,上台阶,验票据,过安检,爬楼梯,被引入场,寻到座位,齐齐坐下,戏将开演了。
“你看,老舍隶属\u0027正红旗‘,我们和老舍都是旗人的后代,三百年前是一家。是不是很值得骄傲?”朗因在话剧快开始前,和郎甜甜嘀嘀咕咕。他拿着两本介绍折页和孩子一起研究。
“《正红旗下》,妥妥的正剧啊!”灯灭了,黑暗中,朗因凑到陈雨耳边说。
“这么严肃的话剧,孩子能不能接受?”陈雨有点顾虑,台上灯亮。
陈雨的顾虑很快被打消,观剧结果啼笑皆非。
朗因全程关注着朗甜甜的反应,轻声解答着朗甜甜的各种疑问,陈雨才明白朗因之所以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提议陪孩子看话剧,心思竟然是想让孩子知道自己的八旗祖辈都是什么样的人,当成了寻根。
事实上,为了看这场话剧,陈雨也特地去翻了翻《正红旗下》的原着小说,老舍没有写完,便去世了。一部剧,几个小时,孩子数度犯困,小小软软的身子靠在朗因身上,都被朗因晃醒。
若问朗因苦心准备的“寻根”戏有无效果,小姑娘第二天被爸爸逼着写了一份观剧心得,可见一斑,内容如下——
昨天,我们一家人去看看了北京人艺的话剧《正红旗下》,看剧之前,我对这个名字就很好奇,红旗就红旗,正红旗又是什么。《正红旗下》改编自老舍的同名自传体长篇小说,老舍隶属\"满洲八旗\"的\"正红旗\",所以小说才叫《正红旗下》。
话剧快开始了,我开始研究介绍折页。一开始我以为话剧说的是老舍的人生经历,没想到全剧十场戏聚焦的是1898年到1900年这不到两年的时间,也就是老舍出生到两岁这段时间,那时候他压根还没记事呢。我问妈妈这部剧说的到底是什么故事呢?妈妈说:“有的故事并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情节,更多的是展示一种状态,一个时代断面的众生相”。
一部剧两个多小时,我看得聚精会神,也有些似懂非懂。记得有一个关于悲喜剧的经典定义: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毁灭给人看,喜剧是将人生无价值地撕破给人看。《正红旗下》的上半场是喜剧,下半场是悲剧。
我在国博看过一张《时局图》。它把19世纪末中国面临的被列强瓜分的命运形象地画了出来。《正红旗下》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时候。王朝风雨飘摇,然而作为王朝根基的“八旗”却醉生梦死。“大姐婆婆”靠赊账度日,靠欺压媳妇找存在感,姑母只会搞宫斗。福海二哥多次替考,让跛脚和驼背的人也能当兵,这些人早就不会骑射,只会提笼架鸟,一点战斗力也没有。有个人把儿媳妇卖了就为换两只鸽子,儿媳妇愤而自杀他不伤心,鸽子病了他就崩溃了。最可笑的是有一场“精忠报国”戏,大姐公公和大姐夫用面人排兵布阵,大姐夫觉得自己和岳飞就只差着背后的刺字,非要拉着父母妻子和自己演一出“岳母刺字”的戏码,结果成了一场可笑的闹剧。全场哄堂大笑,笑完又觉得可悲,靠这些人怎么抵御列强的坚船利炮?
下半场,八国联军即将打进京城。在炮台下面,一群人还在议论时局,不过他们不是真关注,态度和听评书没什么两样。直到洋人的大炮打了过来,他们如鸟兽散,这才知道“我们的炮声音没那么大”。最有悲剧性的一场戏是舒永寿身死的那场。作为最后的王城守卫,他没有逃走,坚守到最后,悲哀地死去,他将炮火幻想成了过年的烟花和剁饺子馅的声音。国家积贫积弱,老百姓更是如蝼蚁一般,幸福生活就如泡影。舞台上响起了呐喊:“他是一个好人,谁来救救他,皇上也走了,太后也走了,谁来救救他”。没有人。老舍的父亲死了,墓中没有遗骨、只有一双布袜子。一个王朝的覆灭总会让一些美好的事物跟着陪葬,比如像“父亲”这样的好人,比如八旗的精神。
八国联军进城了,故事中的其他角色再次登场,面对洋人的大耳刮子,他们有的一边自扇耳光,一边感慨“我怎么这么爱活着”,有人受不了屈辱,为了八旗最后的骄傲选择自尽。故事的最后,福海二哥身着一身孝服缓缓走过舞台,为全剧点出主题:这是八旗的挽歌,也是一个王朝的挽歌。这时我终于理解了资料中的一句话:“八旗制度与清政权相始终,它既是清王朝取胜的重要因素之一,也使清王朝最终走向衰败没落之路。”
这部剧还有一个亮点,老年老舍是第一个出场人物,也在最后退场。他既是局中人也是旁观的点评者,有时候干脆跳出戏外,说自己和人艺的渊源,评价《正红旗下》这部剧本身。细品觉得很有意思。剧看完了,我从一个侧面了解了一个时代和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一群人,他们也算是我的祖辈。我翻到介绍折页的一开头,上面写着“他们是民族曾经的血泪,他们是后人笔下的众生。”
“看到没?”拿着观剧心得,朗因得意的用手指弹弹作文纸,“这就是民族教育!”
他认为有效。
“看到没?这就是朗因的皇族教育!”陈雨把朗甜甜的心得发给曾文文,“我看没什么效。”
熟料,曾文文稍后回消息,“不敢相信啊!这是小学生的文笔!洛洛比甜甜高年级,也写不出来这样完整的文章,陈雨,你一定要好好挖掘甜甜的文学天赋!”
“哦,是吗?”陈雨有些迟疑了,“她这就算有天赋,和我小时候没什么差别啊?”
“你傻吧?你是天才少女,和你没差别,相当于等于天才!”老友试图敲响陈雨脑袋中叫“懵懂”的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