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上班
作者:作家林特特 | 分类:现言 | 字数:7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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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回忆
郎因在楼下沉思时,陈雨在楼上忙着喷药、灭蟑螂,她想起若干年前,找过上门消杀的公司,联系方式记不住了,赶紧翻她的自留地,找到当年的文章,文章末尾处,写着灭虫公司的电话,这一翻,回忆如潮汹涌。
“灭虫记
文/一滴雨
我在水池的壁发现小米米粒大小的虫子时,曾仔细想过,我弄死它,算不算杀生。
当时,我可以采用的方式包括用水冲,开水、冷水皆可;用指肚轻触,无需太大力气,碰完,触完,再一扭,一捻,相信它将粉身碎骨;我还可以拿水池中的各种器具,刀的背、勺子的把儿、碗底,砸它、覆盖它,那只搪瓷盆在阳光下,仅仅影子逐渐逼近它,就够它在死之前,先吓破胆。
算杀生吧。
人类不能和动物和平共处吗?如果互相无害。
人类不能和动物和平共处吗?虽然除了人,我从没喜欢过任何、其他动物,never。
算了。
本着慈悲为怀,和谐相处,绝对权力和优势下的放过心态,我放了它一马。我看着小米米粒不疾不徐沿水池的壁一路向前爬,爬过水龙头,爬过微波炉,爬过四块光滑的瓷砖,其中一块印着黄色的芒果,另一块印着绿色的西蓝花。小米米粒爬过食物图案那一刻,它显然迟疑了会儿,但迟疑不过瞬间,毕竟我凝视着它,它能感受到震慑吧,终于,它爬进了一条以丝为距离长度的缝中。
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事后,我无数次责怪自己,一念之差,没有常识。如果我当初碾死那颗小米米粒,以它们种族的繁殖速度,起码我家会少几十只、上百只蟑螂吧,对,蟑螂,我没认出来,它是蟑螂的幼崽。
十几天后,我在水池的壁、在水龙头、微波炉旁,在瓷砖上,在各种缝中,在地板,在浴室,在垃圾桶附近,在目光所及的各个拐角,都见到了小米米粒大小的虫,而它们的父辈、兄弟姐妹辈已经长大,成为两节手指左右长度,带壳、带翅膀、褐色的成年蟑螂,总在不经意时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除了人,我从没喜欢过任何、其他动物,never。何况是长相丑陋,毫无美感,绝无益处,只能带来惊吓的蟑螂。
从意识到看到一只蟑螂,它身后至少有一百只同党,我便开始研究如何灭了它们,尽可能控制事态的发展。
我试了不下五六种蟑螂药。
从药的形态看,有饵剂,有片状,有块状,有珍珠状。
从药的外观包装看,有盒装,有罐装,有针管状。
从药的气味看,有异香扑鼻的,有完全无味的,有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
从药的价钱看,便宜的几元,贵的上百。
总之,我尽力了。
一段时间内,每当我发现蟑螂中的一份子,无论幼崽态还是成年态,我的第一反应都是去追,去踩,收拾完尸体,拿起针管对着刚刚发现它们的地方打一针饵剂。不放心,再放一罐或一盒……
一段时间后,家里已经做到三步一岗,五步一卡;认真地说,我确实控制了事态,渐渐看不到它们的身影了。
我骄傲了。
我骄傲地放松了管理,放松了自我管理,以及对家人的管理。
一天早晨起来,我看见半个西瓜皮敞开放在茶几上,汁液滴滴答答淌在桌面,已经凝固,成为触目惊心的点;再进厨房,更惊悚地是平放在砧板上的刀,像刚杀过鸡似的,沾满红。
玄关处有外卖的袋子,几十支的竹签横七竖八冲出袋口,读题已知内容,半夜有人撸串,吃完还啃了西瓜!
这还没完,我走过的路如偷情现场的探访,我在书房的桌上看到了冰淇淋的盒,天啊!啃完西瓜,他还吃了冰淇淋!
打扫完不争气的家人创造的战场,度过几个无事的白日,某天晚上,恶魔集中降临并爆发了。
我要洗衣服,打开洗衣机旁的储纳柜,洗衣粉盒旁跳出一只仓皇要逃的蟑螂,比我之前看到的都大、壮实。我本能地往后一蹦,手贴在胸前,居然还记得安慰自己,不怕!不怕!
我吞咽难,呼吸难,没有最难,唯有更难,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我走近冰箱,想取杯冷饮冷静下,冰箱和地板之间的空间, 冲出两只成年蟑螂,他们可能是一对,春梦刚醒般,莽莽撞撞,冒冒失失,爱得那么深,那就死一块吧!我举着冷饮的瓶子精准地一头一尾砸向他们的头尾。
必须整风。整半夜吃东西的风,整不严格以家庭为单位自我管理的风。
如世上所有脆弱的团队,我们一旦经历困难,便拒不承认,互相责怪,阳奉阴违、怒不可遏、一拍两散。
一段时间内,我打死蟑螂,任它们尸横于路中央,为的是给看到的人以警示,希望引起深刻认识。
一段时间内,收到不是我的快递或外卖,我面部的肌肉,便会自动沉下去,法令纹更深了。
一段时间内,一切有壳,会做蜷缩状出现的食物,我都排斥,都有呕吐冲动,比如,小龙虾。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油然而起,说不清是对蟑螂,对家人,对下垂的肌肉,还是对人生。
算了吗?
朋友们中不少人有杀虫杀蚁杀蟑螂甚至杀鼠经验的。
一部分人认为,要死磕到底,一部分人表示,差不多行了,一部分人说,认怂了,彻底和谐共处,从头痛到麻木。
认怂肯定不是我。
新一波药到位,更贵、更猛,投放的量更大。拿一种饵剂为例,只要在墙壁的两个拐角处各挤一点,我非要挤成一条线,从拐角到拐角;拿另一种盒装药为例,说明书上标注十平方米放三盒,我不,十平方米我上了十盒。
当我把最新的药们,摆放到位,喷散到地,我像个孤独的杀手,心声是:“布下天罗地网,我看你们往哪逃!”心声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我感到了天旋地转,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莫过如是,我用的药毒性实在太强了,我吞咽困难,呼吸更难。
放弃自我折腾,再次团结可团结的力量,警告小团队全体,厨余垃圾如果过夜,你、你们就不要在家里过夜了。
放弃自我折腾,再这么下去,我可能在毒死蟑螂,灭虫之前,把自己毒死、灭了。我决定找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儿,在淘宝上,在朋友中,寻找专业灭虫和蟑的公司上门。
两天后,专业除蟑人来了。
他背着毒桶,拿着毒针,戴口罩、帽子、手套,全副武装地来了。
他让我放心,所喷、所打之药,对哺乳动物无害,对非哺乳动物剧毒,我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下,确认我是哺乳动物后,让他开干。
只见除蟑人,从厨房开始,打开每个柜子,将毒针对准每条缝隙;房间只要有角,毒针都留下痕迹;接着,我只在电视上看过,出现在果园喷杀农药的桶上场,小小喷头在除蟑人的运作下,如吸尘器般推进,房屋每一条边,都被它临幸过。
下水道、通风口、烟道;四通八达的通道、出口,均雨露均沾。
看到我曾经布下的天罗地网,除蟑人拿起最令我天旋地转的一盒毒物,闻了闻,温柔地说,“以后别用这种特别香的药,它会使蟑螂中枢神经受损,失去理智,到处乱窜。它们有理智时,会避人,失去理智时,会爬上床,会扑到你脸上。”
所以我之前遇到的是疯蟑螂?我把它们弄得失去理智了?那一批死于疯狂?
“换成带盖的垃圾桶吧!没盖的容易招。”
“我看你把快递盒子留在玄关,是打算待会出门一起扔吗?快递、外卖都要在门外拆,这些外包装上最容易附着虫卵,别用外卖的塑料袋做垃圾袋。”
天啊,以上两条,我招招都中。整风忘了整自己了。
“好了,全部处理完了,隔壁不装修的情况下,暂时不会有问题了。”
“隔壁正在装修。”我喃喃。
“有问题,四十天后,联系我,四十天内,已有的蟑螂会陆续死去,只要死一只,同伴会互相吃,会继续中毒,所剩的尸体不会多,你遇到收拾下就行了。”
“四十天后呢?”我问。
“如果因为装修,或快递外卖带进来的新虫卵会成为新的一批,我再来杀一遍。”
我不会认怂的。
再杀就再杀。”
半个西瓜、汁液滴滴答答、触目惊心的点、平放在砧板上的刀、外卖袋子、半夜有人撸串、冰淇淋的盒……
当时只道是寻常,陈雨原以为她对郎因没什么感情,有,也在日复一日的琐事消磨中,消失殆尽,熟料,无论是再次遇到小虫子的烦躁,没有个男人在家的不安全感,还是看到旧文中,她久违又熟悉的抱怨,都让她想起一家三口昔日稳定、安详的时光,她默默记下文末的电话,准备明天一早再次邀请对方上门消杀;她再拿起杀虫剂四处喷洒,她让郎甜甜将帐子掖好,防止蟑螂爬进床上,她回到储藏间,将杀虫剂放下时,被一架半人高的相框绊倒,陈雨膝盖吃痛,缓缓站起来,她把相框扶起,继续靠在墙边,相框中穿着洁白婚纱的自己和郎因对着她笑,她的心中只有一句话——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