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手机阅读

回家上班

作者:作家林特特 | 分类:现言 | 字数:75.3万

第9章 超市

书名:回家上班 作者:作家林特特 字数:5424 更新时间:2024-11-16 13:06:43

鳄鱼超市四惠店开业迎新宾中,全场8.8折,热食商品买一赠一。

陈晴伸着食指,掐着白嫩下巴,向菜单行注目礼,她有点乱,自打独立生活后,每顿吃什么,是她最纠结的事。

“想好没?没想好,让下一位。”营业员有点不耐烦了。

不耐烦的不止营业员,后面的顾客推了陈晴一下,陈晴惊恐兼恼怒地回头,却发现对方也是无辜的,是后后及后后后,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压一个的效果。

“椒盐海白虾。”陈晴又掐了回下巴,在菜单中胡乱喵一眼。

“椒盐海白虾,这是您的号码牌。”

“算了,辣炒花蛤吧!”陈晴临时改主意。

营业员想理论,主管溜达到附近,奔着顾客为上,开业大吉,不敢得罪的心思,她朝天翻了个白眼,嘟着嘴,为陈晴改订单。

陈晴握着号码牌回到座位,一排土黄色的桌椅,类似食堂,整个潞东区的人都来了吧,乌央乌央的。“好日子”歌曲循环播放,陈晴从桌上的餐巾纸包中抽出一张,擦掉上位顾客在桌面留下的明晃晃污渍。

十分钟后,滴滴答答的声音自圆形褐色号码牌中传出。

除了机器声,还有人声,果然新开的店更热情,“36号,辣炒花蛤!”不但热情,听着还亲切、耳熟咧,陈晴拿着牌子往明厨方向走,隔着玻璃,她迎面撞上孙大力,孙大力戴着厨师帽,穿着统一的制服,他拿着锅,举着铲,正麻利地装盘,烟火气中,孙大力仿佛感受到陈晴的目光,他一抬头,两人隔着窗,隔着各式各样的炊具和调料,面面相觑。

这是离婚后,他们第一次见面,今天,是陈晴来新校区上班的第二天。7月底,校办将在北京散心的她急急召回,为的就是给她安排新工作,去刚合并的四惠小学,“开疆拓土”,曾副校长勉励她,“发配边疆吧?”陈晴无奈,四惠小学在潞城潞东区,潞东从前是潞城的一个附属县,并到潞城不过近十年的事儿。

“避避风头也好。”曾副校长欲言又止,他不是体贴陈晴,是怕陈晴闹。他必须提起陈晴另一个痛点,才能让陈晴忘记“发配”的痛。

“避什么风头?”陈晴茫然,“那事儿还没过去吗?”她指的是补课风波。

当然没过去,曾副校长心想,那是政治污点好吧!小陈还是太天真啊。不过,他心里还是怪同情陈晴的,他把同情说出来了,“同事们在议论,你离婚的事儿。”他停了有三秒,等着看陈晴表情的微妙变化,惊、疑、颓,惊,大家怎么知道的?疑,谁走漏的风声?颓,哎,纸包不住火,陈晴脸上瞬息万变,曾副校长的指甲刮擦着玻璃桌面,“二十年后看,都是小风波,”他安慰陈晴,“可暂时换个环境对你是好事,你总不想一直做话题女王吧?”

陈晴在椒盐海白虾和辣炒花蛤中犹豫时,还在思考谁和她作对,将离婚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齐老师?宋老师?齐老师和她关系最密切,所有秘密、体己话,陈晴都告诉她,离婚自然第一时间说了;宋老师的娘家和她家在一个小区,出出进进的,可能看孙大力消失一段时间了,要不要去对质呢?还是继续装岁月静好,让“谣言”不攻而破呢?

新学校的同事是不是也知道自个儿离婚的消息了?否则,刚刚认识的四惠校区的陆老师为啥在办公室,提到儿子新谈的女朋友,一万个不愿意,主张分?问,就说,“单亲家庭”“惹不得”,这是点我呢?还是点我呢?

还是得复婚,复婚才能避免被议论,未来,壮壮谈恋爱、结婚,才不会被丈母娘嫌弃。陈晴抽纸擦土黄色桌面时,暗暗发誓。她想到办法,心情豁然开朗。

可关键,孙大力人呢?我单方面发誓、决定复婚有个屁用!陈晴瞬间沮丧,是啊,将近俩月了,她和孙大力的沟通不超过三句,从北京回来,她试图见壮壮,去了前公婆家,婆婆对她没好脸色,说公公带壮壮去黑县山里老家了,她还见过前小叔子一次,她是故意去岳西路五金店找孙大强的,孙大强待她倒客气,仍然喊嫂子,陈晴含泪问了孙大力的下落,孙大强支支吾吾,大意是,打算找个活儿,先干着,不能像以前那么漂了。

壮壮中间和她联系过一次,这让陈晴心里宽慰些,孩子恋妈改不了,只是陈晴忍不住关心壮壮的学习,问作业还剩多少,英语看了没,下学期,妈还给你联系个演讲比赛,赢了能上潞城春晚的,壮壮惊慌失措,说手又开始抖了。陈晴心知,落下病根了,不能提学习,她刚想说,抱歉,抱歉;那边,壮壮便把电话扔给前公公,前公公公事公办提到什么时候回潞城,陈晴还想说些挽回孙大力的话,前公公梗着脖子,“你们的事儿,我们老了,不好掺和!就这样吧!”挂了电话。

算算日子,她还有一周开学,壮壮和她同步,明后天到潞城,孙大力还不出现,怎么商量后面的事,壮壮的,他俩的?

第9章 超市

一定是前世的缘分,注定今生去哪儿都会遇见,都会纠缠。

一定是老天听到陈晴心中的呼唤,“我要复婚!”

隔着清新明亮的灶台橱窗,陈晴张大嘴,孙大力嘴角一抽,“辣炒花蛤!”“辣炒花蛤!”“36号!”“36号!”“滴滴答答”,“开心的锣鼓敲出年年的喜庆,好看的舞蹈送来天天的欢腾……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连成一片,成为混响,初听嘈杂,再听和谐,陈晴笑了,发自内心的笑,想什么,来什么,孙大力啊,孙大力,干回本行了啊,你弟说的活儿在潞东啊,怪不得我找不到你,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力”全不费工夫。

天可怜见!天若有情!天助我也!

她的眼中再次升起汪汪的泪,为眼前孙大力的形象,厨师帽、白制服,制服前绣着红色的“水牛”图标,多年来,孙大力打拳、赌玉、炒房、埋骨灰盒争拆迁款,最难的时候,他看同龄人开网约车做代驾,仍会点评“他们认命了”,最后,他还是靠手艺回归餐饮,在超市打工,这是认命,还是学会务实了?

第十回、巴掌

“陈晴,你务实点!”孙大力揪下白色厨师帽,往楼梯扶手上重重一搭,力度太大,帽子自扶手滚落,跌在水泥地面,卷起千堆尘。

糟糕!帽子弄脏,待会儿主管看见,该批评了。孙大力慌忙去捡,他顾不上眼前泪眼朦胧的前妻,他抓起帽子后,在身上拍拍打打,尘烟起,陈晴被呛,泪眼越发婆娑。

陈晴隔着橱窗向孙大力比划出去谈谈时,孙大力花一分钟决定,得去。他是怕陈晴闹,他放下锅铲,冲同事打声招呼,他没有换衣服,他拉陈晴去超市的紧急出口通道,关上门,关上外面的喧哗、《好日子》。他问陈晴为什么在这出现,陈晴说,我调到四惠校区了,壮壮没跟你说?我跟他说了。孙大力表示,他也一个月没见壮壮,和爷爷去老家了。“我知道。”陈晴说。

“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又是饭点儿,同事忙不过来。”孙大力转身要走。

“你来这多久了?”陈晴幽怨地看着他,她不让孙大力走,扯着孙大力制服的袖子。

“不到一个月,还有什么事?我真的来不及了。”孙大力露出求饶的神态。

“我想来想去,我们还是得复婚。”陈晴直来直去,不容拒绝,像通知,不像征求意见,更不像求婚。

孙大力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第一,你现在开始正正经经工作了,不再天天想着发横财,这次离婚值!给你的考验过了!第二,现在学校风言风语都在传我离婚,赶紧把婚复了,省得被人八卦。第三,真就这样了,壮壮怎么办?马上开学了,让老师、同学、家长议论吗?以后,单亲家庭找对象都困难!”陈晴“啪啪啪”一二三一列,把孙大力惹毛了。

“听着,我是不会复婚的!”孙大力每两个字之间有0.5秒间隙,他还戴着厨师帽,严肃的面孔,不听台词,还以为他在义正严词宣布绝不会上哪盘菜。

“为什么?”陈晴不满意孙大力的回答,“我已经原谅你了,给你台阶下了,你还想怎样?”陈晴便是在这时,眼中朦胧的,“我委曲求全,儿子要去找你,就去找你,我拦了吗?你不管不问,让他和你爸去老家,我管了吗?孙大力,我再问你一句,什么时候去复婚?别给脸不要脸!”

孙大力鼻子皱得像风琴包,当年有多稀罕陈晴,此刻就有多嫌弃,他挣脱了陈晴扯他衣袖的手,闭上眼,痛苦欲绝,忍耐到极限,“我是不是逃到天边,也没办法挣脱你?”

“听着,”孙大力最狠的话莫过于正式表达前加“听着”,今儿加了两遍,“你这个态度,我怎么复婚?你不提复婚,我们还能做朋友、兄妹,你有事,我能帮忙的一定会帮,你再纠缠我、到我上班的地方发疯,这辈子,你都休想见到我、儿子!”

陈晴被他威胁到,欲言又止。见陈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孙大力戴上厨师帽,正正冠,他扯开有些艰涩的门,头不回地走了。陈晴站在灰扑扑的楼梯间,饥肠辘辘,想到买一赠一的辣炒花蛤,还在出餐台上搁着,胃催她去取餐,自尊让她决绝离开,最终,胃战胜自尊。她回到土黄色桌面,恶狠狠地埋头苦吃,边吃边掉泪,边吃边咬牙切齿把花蛤肉当孙大力咬,她想象着透过橱窗,挥舞锅铲的孙大力正在看她,想了一会儿,苦笑着,劝自己算了吧,适才,孙大力一字一顿的样子从未有过,吓到她了,也许,他们真的分了,无法挽回,“今天你对我爱答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毒鸡汤在陈晴脑海中突然浮现,陈雨在圆明园铺天盖地的荷花前劝她的话同时出现,“潞城最牛的英语老师”“再婚市场的香饽饽”“不信孙大力的熟人、亲戚不会求你”……

解决午餐前,陈晴还想着复婚;当她打着饱嗝,直起脖子,抽餐巾纸擦去嘴边油渍时,心思已从复婚转向复仇。

陈晴没看见孙大力,她心里一“咯噔”,不会孙大力辞职了吧?她带着狐疑,出水牛超市,孙大力正在后厨弯腰向主管道歉,“下次不会了!下次不会了!”“扣发当日绩效!要不是看现在缺人,今天就让你滚蛋!”主管宣布。

陈晴躺在青草席上,蚊子的嗡嗡声萦绕耳边。她闭着眼,在空中抓挠几下,脑袋渐渐清醒,方向渐渐清晰,她睁开眼,耳朵轻抖,扬手一巴掌,拍在腿部。

“啪!”

稳、准、狠,一掌双绝,一对蚊子死于她手下,它们的血流在一起,哦,不,那是陈晴的血,她拉了下灯绳,十几平的教师宿舍亮了,她看看腿,再看看掌心的蚊子尸体,怪恶心的,想下床,酥软的身体不允许,她伸手去够床头柜的湿纸巾。手短够不着,她本能喊声“孙大力!”如往日一般颐气指使,如往日一般娇嗲泼辣,她愕然停住,手举在半空中,反手给自己一耳光,一抹蚊子血涂到她白皙的面颊上,

“呸!我要是再忘不了孙大力……我一定要忘掉他!”陈晴怒目切齿。

完全醒了,陈晴下床,提拉着拖鞋,走到卫生间,洗手,照一照镜子,又从挂钩上取下蓝色毛巾,卫生间的瓷砖上,没有钩,只剩塑胶残骸的挂钩起码五个,瓷砖和残骸均被岁月染黄,一旁的马桶底部与它们颜色统一,并出现裂痕。四惠校区离平和花园的家,开车要两个多小时,每天来回不现实,陈晴被迫住校,周末回家。郊区学校的条件有限,不能和市区比,宿舍更不能和家比,陈晴没吃过这样的苦,忍不住泼清水清洗面部,连血带泪,都擦了去。

醒了,再也睡不着,陈晴抱着膝在床上如林黛玉被晴雯拒绝进怡红院那晚一般,泥塑似的呆坐良久。为什么睡不着?不仅因为孙大力,不仅因为蚊子,还因为这钢板硬的床,辗转反侧,入眠花了俩小时,失眠倒只需一分钟。陈晴捶了一下床板,拳头立马红了起来。

换人!换床!白天在孙大力那儿受得起,夜晚再度浮现在心头,我要过得舒舒服服,没有他孙大力,老娘照样歌舞升平,声色犬马,明天起来先把床换了,之后再筹谋换人的事,陈晴主意已定,她要一点点改变生活,一点点重建世界。

还是睡不着,哎,四惠校区第一次班主任工作会明天下午召开,是陈晴在此地,彰显业务能力的第一个机会。事业?此刻是死马当活马医,反正已经在谷底,还能怎样?教书,教了快二十年了,陈晴闭着眼都能在黑板默写教材某一页的全部内容,所以这几年懈怠了,现在,孩子不让自己操心,老公已经成路人,同事当她是话题女王,领导认为她是定时炸弹,罢了,罢了,什么主任,什么新星,什么虎妈,都罢了。眼下,没有比这份工作更值得欣慰的了,不然自己什么都没了,眼下,能抓得住的,能重新找回尊严的,只有这三尺讲台,用TVB剧的台词来说,笑也是上课,哭也是上课,那不如笑喽。

讲台上见,到时候就让你们知道,我是发配来的,还是支援来的。

想到这,陈晴一伸腿,跳下钢铁一般的床,用钢铁般的意志驱使自己,走向一张既当餐桌又当饭桌的简易折叠桌,拉开一旁带红色椅垫的塑料椅子,把随手扔在桌上的帆布包打开,拿出一摞资料,包括刚接手的三年级二班的花名册,上学期的成绩单,家长联系册,以及评教手册。

她打了个哈欠,扑啦啦翻着评教手册,这是四惠校区的传统,由学生给老师写评价,“我最喜欢我的班主任方老师,因为她的眼睛漂亮”“我最怕英语老师文老师,她上课时总是提问不举手的同学,为了不被提问,我每次把手都举得高高的,但十次有九次她提问不举手的,剩下一次提问举手的同学,总会点到我,太倒霉了。”

陈晴的哈欠变成哈哈哈。

上一次为学生捧腹大笑,发自内心心灵震颤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为学生捧腹大笑,发现内心心灵震颤是什么时候?

陈晴想起十八岁进寿春小学时的场景,初为人师的忐忑,她是人来疯,每次被听课,是她最兴奋的时刻,人越多,她上得越好,那时,也没想,通过教学能获得什么资源,得到什么晋升,就是孩子一鼓掌,她就开心,孩子一喊“陈sir”,她就快乐,校长夸夸她,“小陈,真棒!”她能喜气洋洋一整天。

浮想联翩。

翻完评教手册,翻家长联系册,搞清楚每家父母是做什么的,判断家庭氛围如何,她专门为单亲家庭的孩子做了标记,从前,她也做过类似的工作,但那只是按部就班,此时,作为单身妈妈的她感同身受,合上她的笔记本时,她听到外面鸟儿清脆的叫,简陋的宿舍,一点点渗进曙光,墙壁上有一块斑驳的白皮晃晃悠悠摇摇欲落,陈晴盯着那块墙皮,发狠看了会儿,简直像她的生活,明天就找师傅给刷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们以为我完了,我还早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