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郭大太太亲自来给郭子行上药。

她是个老派的女人，裹着小脚，走起路来一摇一晃。才不过四十的年纪，已带上了抹额，穿着宽袍大袖，颜色不是深紫就是靛蓝，老气横秋。

还好郭大帅敬重嫡妻，向来很给她脸面，郭老太太也很认可她这个儿媳。

郭大太太是郭子行亲娘，生了一儿一女，郭子行上头还有一个姐姐，已经出嫁了。

“你这倔驴脾气，什么时候改一改，知道你爹不喜欢你们兄弟不和，还在大厅打架。”

郭子行一边抹着药膏，面不改色道，“脑子一热就动手了，谁知道爹来了。”

郭大太太小心翼翼地脱去郭子行的里衣，一道道粉紫色的伤痕显露出来，透着血珠，看得郭大太太眼热。

捏着帕子摁了摁眼角，哽咽道，“我知道你那几个弟弟不省心，你好歹也忍一忍，等你爹给你安排个差事，你就搬到别院住去，少和他们来往，我看这家里，真是越来越乌烟瘴气了。”

听着这话，郭子行担心起来，“怎么？她们给你气受了？娘，你可别瞒着我。”

郭大太太叹口气道，“她们哪里会给我气受，你爹敬重我，老太太也看重我，她们还不敢放肆。”

转而提起别的话来，“我是操心你的终身大事，要是有个人能时常提点着你，你也不至于一点火就着，着了人家的道儿。”

郭子行一阵头大，这话从他十五岁就开始了，次次见他都要提一回。

“娘，你别管了，你先操心操心姐姐吧，她不是要生了吗？您多关心关心她吧。”

“用不着拿你姐姐堵我，你今年可都要满二十了，和咱家一样人家的，孩子都落地了，你还没个着落，老太太也操心得很呢。”

“我知道了。”

郭子行敷衍道，他心中有决断，没成一番事业之前，是不会娶妻生子的。

只是这些话不好说给郭大太太听，她也不会理解郭子行的追求，何必徒惹她操心呢。

这郭大帅说来也怪，他自己手握大权，却对几个孩子的事业不闻不问，其他有名望的人家都是送孩子出国、读大学、上军校，要么早早安排着接班。

只有他家，一直不伦不类的卡着，郭子行可以调动郭大帅辖下的所有部门，却没有职位。

众人也都是看他爹的面子叫一声“大少爷”，实际上也不过如此，一介白身，连警署的警察都不如。

要自己出去闯，那更是说笑话，先不说他爹压着不让。只看这四方城里，有没有人敢收了郭大帅家的公子在手底下干活儿。

笑话，他郭大帅是养不起了？要儿子在外边儿找活儿干。

是以郭子行也憋屈得很，好不容易郭大帅能交代他件办事儿，郭子行也决心办得漂漂亮亮的，显示出他的能耐来。

郭大太太瞧着儿子这副样子，也是担忧不已，郭大帅自己在这个年纪，早已在军营作出成绩了。

现在儿子为前途苦恼，她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支持他的决定。心里有了计较，便不再劝他了。

“娘知道你心里有数，就不说了。”

看着郭子行敷完药躺下，郭大太太替他关了窗、熄了灯，这才关门离开了。

郭子行也很是无奈，郭大太太总是将他当做小孩子一般，事事亲力亲为。

自己也总是顾忌着亲娘在后院只有儿子依靠，不得不忍耐着性子哄她，家里家外束手束脚。

听着屋外没声响了，郭子行起身翻出了张勋交给他的一打照片。

第一张是张毕业照，大约二三十人站了四排，对应的名字写在背面。

翻过去找到“吕清如”三个字，再去看相应的人像。

叫吕清如的那个站在第二排，笑靥如花，一样的“文明新装”穿在她身上却格外精神，鹤立鸡群、英气妩媚，很是显眼。

又拿起一张照片，那应是一张全家福。吕父坐着，一身长衫，熨的平平整整，带着金丝眼镜，精瘦干练，文质彬彬。

清如站在左侧，梳着高马尾，穿着挺括的衬衫搭着背带裤，清爽帅气。右侧矮一些的应该是妹妹，叫“吕宴如”，柔弱秀美，一身长裙。

郭子行不由得玩味地笑了，这两姐妹，一妩媚一清纯，皆是人间绝色，就算身无恒产，估计郭大帅也是愿意出动人力找她们的。

张勋带来的照片很多，看得出来这家人很爱记录生活，每年总有几张一家人的照片，虽然不算富贵，但脸上的幸福掩藏不住。

一遍一遍地翻看着，不知不觉已过了半夜，郭子行对别院里那个“翠儿”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不知扒下了伪装，会是什么样子呢？

宴如无惊无险的过了一天，小东西虽然送饭送水时总刺她几句，但宴如已经学会无视她了。有什么用呢，跟她吵一架固然解气，对自己却无好处，还会让宋家的人觉得她多事，不如不管她的冷嘲热讽，只当自己是个泥人做的。

晚间吃了饭，心惊肉跳的等了半天，不见宋老爷要来的样子。

小东西看着婆子来房里倒水，瞧着宴如这样儿，讥诮道，“别看了，再看老爷也不会来了，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昨儿人来了不晓得留住，今儿你就是脖子伸到院子外头去，人也来不了。活该，装腔作势。”

“你又胡说，我什么时候盼着宋老爷过来了。”

那是怕他过来，却又有事相求，所以…所以纠结。

到底只在心里想想，不敢说出来，怕引来小东西更多的嘲笑。

小东西白眼一翻，很是瞧不上宴如的样子。看婆子将水加的差不多了，过去拿手在浴桶里搅搅，不冷不热的刚好。

这浴桶底部是拿了铁皮包住的，再垫高个十来寸，方便底下加碳保温。

备好了沐浴用的东西，小东西扭着身子过来叫道，“水备好了，沐不沐浴的，你自己看着办。哎，对了，看你有几天好运气。噗嗤…”

“什么？”

莫名其妙的，宴如差点没忍住也翻个白眼。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小东西在一起呆久了，险些染上她的毛病。

不过到底还是忍住了，宴如也不想深究她话里有什么含义，只将人赶走，自己消停的待会儿。

沐浴过后，宴如换了一身睡衣，淡粉的丝袍包裹着纤细轻盈的身躯，倚靠在游廊的美人靠上晾干着头发。

晚风轻轻吹拂着半干的发丝，在如玉如月般的脸庞前飘动着。

双眸似水，却带着淡淡的忧愁。许是刚泡了热水，如凝脂的雪白肌肤中透着粉红，似乎能拧出水来。

朱唇娇软樱红，纤纤玉手随意地搭在栏杆上，双眼无神的望着天际，连来了人都不知道。

宋元良又来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人，突然就理解了“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是个什么场景。

“嘿！”

忍不住轻出一声，将宴如吓了一跳。

见左右无人，宴如的慌张缓和了些。

“宋元良，你怎么又来了？”

宋元良回过神来，轻笑一声，“我怎么就不能来？”

说着指指那道院墙，宴如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感情是自己发呆的时候，他又翻了过来。

“我知道了，你又做了‘梁上君子’了，不过，这不是你家嘛，老老实实从大门进来就是，翻墙过来，总是…总是怪怪的。”

宋元良摸了摸鼻子，“我家下人没跟你讲我家的规矩啊？”

“没啊，什么规矩？”

宴如想了想，“哦，倒是说过了不能出这院子更不能出这楼。为什么？清朝都没了，你们家还按老规矩养闺阁小姐呢？”

宋元良矛盾的很，心里既想她知道这小楼的用处，从此防着些他父亲；又怕挑明了她真的跟了自己的父亲，那才是得不偿失呢。

更或者她知道了，羞恼之下离开了他家，那他哪还有这么近便的机会？

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道，“我今天去学校了，大概知道了你家一些事。”

宴如果然立马丢开宋家的什么规矩，着急地问道，“什么？我不是说别让人知道我吗？你怎么还跟别人提我。”

瞧着她迫切的样子，责怪地扇他肩膀，宋元良的心激荡起来。

趁机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不要着急，我没露出你来，只是问老师怎么这几天上课见不着你。”

“那老师怎么说？”

宋元良看着她的脸色，顿了顿又道，“老师也不知道，我就去你家了。”

“我还打听到，说你爸爸坐了牢了，说是卖假古董，家里铺子也封上了。”

这些宴如早知道了，既然吕父都让她上别人家避难，就知此事不能善了，罪名是什么有什么要紧，最要紧的是人得活着。

见她伤心着，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宋元良赶紧扶住她肩膀安慰。

“你别担心，我们找律师，我父亲认识局长，咱们找找关系，未尝不能放出来。”

宋元良一派赤诚，诚然他的心意是好的，但这么做毫无用处，他们家得罪的，是郭大帅。

那是这一带的“土皇帝”啊，真要这么好解决，那她家也不是请不起律师的人。

不想宋元良看低了她，便解释道，“我爸爸是不会卖假古董的，这肯定是被冤枉的。

你知道的，他原本就是个读书人，迫于生计才开始做了古董生意，一开始卖的就是我自家的传下来的物件儿，且四周邻里都知道他的为人的，他那么怜贫惜弱，那么善良正直，他绝不会的…”

这般恳切的目光令宋元良受不住，连连说道，“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可我知道也没用，最重要是警察那边知道。你别伤心，你一皱眉，我也跟着揪心。”

宴如知道宋元良只是一个学生，在郭府恐怕使不上力，也不想再跟她纠结这些，只问些别的，“宋元良，那…那你有没有打听我姐姐，她去韭黄庄收租子去了，她回来了吗？”

宋元良摇摇头，“这我并不知道，没听说有她的消息。”

宴如也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了，宋元良哪里会想的那班周全。

躲在这宋府的后院里，能有宋元良时时能来说一些外边的见闻，倒也比做个睁眼的瞎子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