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明。

皇上被小太监搀扶着，走回寝殿。

宫人要掌灯，皇上满脸倦色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只余身边这小太监。

“皇上，奴才让太医过来给您瞧瞧。”

皇上正值壮年，仍旧满头乌发，可眼底已经有压都压不住的衰老之色。

他幽幽看向门外，黎明前夕的朦胧令他倍感孤寂。

“六皇子呢？”

“皇上，您忘了，您许他出宫去郭家了。”

哦。

皇上摇头轻笑，像是在嘲笑自己不中用的记性。

“今夜，似乎格外的长。”

他在说这话时，脸上没什么情绪，语气也极为平淡，可其中透出的苍凉之意，竟让小太监感到惶然。

“皇上，可要派人将六皇子殿下召回？”

“不用。”

皇上摆手，疲倦地坐到床上。

小太监立即跪下为他脱鞋。

“小六很喜欢郭家。”

皇上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小太监说话，声音很柔和，也很轻。

“他跟柔儿一样，都是心善的人，总能记住旁人的恩惠。”

小太监仰头，笑道：“六皇子殿下更像陛下，陛下仁慈，六皇子殿下也心善，父子性情，是一脉相传的。”

皇上知道小太监不过是想要讨好，所以说了句讨巧的话，因此他并不怪罪。

他不认为许游和自己像。

他也不希望许游像自己。

“备些果脯和甜酒，等六皇子回来，朕跟他用些，也算是全了这个团圆夜了。”

今夜很顺利。

薛家上钩，果然控制住大内防卫，趁着他在中秋宫宴上醉酒病发，偷偷控制宫城，篡改传位遗诏。

周家也安排得很妥当，在国公爷和皇后将伪造的传位遗诏放回匣子，并取出毒药掺到他的药水中时，及时出现将他们控制住。

沈立正和沈立宽这两个孩子也很能干，敲响了大理寺的鸣冤鼓，斩断薛家退路，宫内宫外联手，一举将薛家罪名钉死。

是个很忙碌的中秋夜。

忙碌到他身心俱疲。

可心底除了总算为大燕除去顽疾的那点欣慰外，更多的，竟是寂寥。

他怅然躺在床上，喃喃道：“柔儿，若你在就好了。”

小太监听见了这话，却不敢有任何反应，轻手轻脚伺候皇上就寝，然后关好门。

皇上闭上眼。

睡梦中，他好似看到了从前宫里的那棵老槐树，槐树下，有个温婉动人的女子正捡起掉落的花瓣，放入坛中。她说，待明日天明，取了露水，便可煮上一小盏槐花茶，味道清甜，清肝静气。

她笑盈盈地走过来，捧着槐花，笑容娇俏说，等以后孩子落地，也教孩子煮花茶给他喝。

可是他不想喝花茶。

他只想要她永远留在身边。

“柔儿，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被逼到绝境却不肯撒个娇，求我救你？”

淑妃快生产时，适逢大燕天灾降临，灾害地区频发暴民异动，他为此忧心到病倒，更不敢去看淑妃，怕过了病气给她。

他曾嘱咐她，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想要他相陪，就派人到前殿传话，他一定会过来的。

但她一次都没有找过他。

她说，她的胎像很稳，皇上乃万民之主，需以百姓为重，她可以照顾好自己。

她还说，会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将来为他分忧。

可是她说谎了。

她明明已经被皇后逼上了绝路，却不肯到他面前诉半句苦。

那时薛家赈灾有功，民间威望极高，皇后仗着母家前朝得力，自然权倾后宫，只手遮天。后宫嫔妃艰难，像她这样没有母家势力可依仗的就更难。

皇上每日在后宫逗留的时间也就一两个时辰，可后宫的女人却要在后宫熬一辈子。

再宠爱又有何用？

等他意识到皇后对淑妃的胎过分关心时，已经太晚。

“柔儿，对不起，是朕没有保护好你。”

槐树下，女子温柔地看着他，身影渐渐消散。

他伸手想要留住她，可掌心只能抓到一片虚无。

幸好，幸好……

幸好他们的孩子，并不像他这般懦弱。

幸好，他总算做了点正事，为孩子铺好了路。

他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紧握的掌心松开，安心地追着淑妃的身影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