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丫头心里向来无所不能的大姐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出来，说，我也不知道。

一定要不计后果地给一个解决方案的话，其实很犯封建王朝的忌讳——教雇工们造反。

联合起来造雇主的反，软一点的措施是罢工了！不干了！你不提高工资你就放那儿吧！老子不过了就和你杠上了！

但这很难，因为人是最大的不可控因素，组织活动最好就是一哆嗦就能完成，倘若旷日持久，很难保证不出幺蛾子——尤其在中原这片政治斗争文化极其发达的热土上。

分化拉拢，遏制打压，各种见得光见不得光的手段在官场横行无忌，在民间同样拥趸无数，以雇主的能力，难道不会养两个工贼？难道不会收买带头闹事的雇工？甚至哪怕不用雇主做什么，自有奋斗逼愿意为雇主抛头颅洒热血求得一个赏识，这种博弈里，但凡有一个两个掉头回去做工，所有人的努力都是白瞎。

所以，更靠得住一点的手段是短期且迅速的暴力活动，和陈胜吴广一样不堪其苦揭竿而起，把雇主杀了一了百了，其他雇主看到竟然有这种骇人听闻的事，自然会重新考量应当如何对待雇工。

这当然有代价，任何一个国家都容忍不了在稳定的社会里私人搞这种快意恩仇的行为，肯定是要抓几个带头闹事的人的，雇主一般比雇工要有势力得多，肯定会疯狂运作让官府对杀人者处以极刑。

政治权力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尽量取得一个雇主和雇工之间的平衡——倘若真的对雇工处以极刑了，这种经济组织形式就肯定完犊子了，大家还是老老实实种地去吧，但要把一个杀人犯写出一个其情可悯其行可原的结果，这其实不是考验官员写判词的能力（两榜进士谁还不会办个案子了），而是考验官员的政治立场，更考验君王的识人之明。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途径。

不要谈什么统治者因为预见到了会发生的事情所以提前以律法规定最低工资和最长劳动时间以规避可能爆发的阶级矛盾。

这件事不可能在没有流血牺牲的情况下干，再菜鸟的政治家都应当能预见到，强行做了，只能是落得一个吃力不讨好的结果。

“倘若走到了那一步。”暗夜里，楚湘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漂浮在茫茫天地里的孤岛，只有身边的小丫头在散发着温暖，她轻叹一声，“闹到不可收拾处，雇主两手一摊说没法子给工人开这个工钱，没法子让工人一天只干四五个时辰还保持盈利，要么是直接工厂停摆，要么大量缩减所聘用的雇工，百姓的生活失去了保障，那批评君王的就不只是有权有势的雇主了，连老百姓都能开始埋怨君王就知道拍脑袋瞎干活。”

“怎么会？”徐承悦都听蒙了，“这不是为他们好么？”

“谁稀罕你为他们好了。”楚湘淡声道，“他们会说，大家做工做得好好的，我乐意每日做上五六个时辰的工，我愿意为这份低工钱抛头颅洒热血，用得着你多管闲事？”

徐承悦沉默了。

她知道楚湘说的是对的——在外祖母和母亲絮絮叨叨姨娘们这样那样之外，她也切身地围观过人类的劣根性。

这来自皇子公主的伴读们。

徐承悦受宠，这是全皇宫最没有争议的事，说是四公主的伴读，实际上四公主在皇帝和荆王面前都没有她得宠，自然不会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给她气受。

但这也只是让徐承悦一个人“遗世而独立”罢了，皇子公主们或许因为徐影包括无双对他们一直一视同仁，谁争宠谁闹腾都没用而互相之间并不见互相倾轧，可是在家里就是靠着拳打庶兄脚踢庶妹的公子小姐们哪有这么温良恭俭让，进宫之后互相之间的别苗头、扯头花、争东西、拉一派打一派……别说给徐承悦开了大眼，连皇子公主们都很长了一波见识。

当时，徐承悦还仗着徐影和楚湘对她的偏爱，弱弱地说过这件事，说也就是妞妞来给姑姑和姐姐说，别的人都不敢的——不知什么道理，其他殿下都挺怕您二位的，他们虽然不太习惯伴读的哥哥姐姐们斗成这样，但估计不敢来禀告。

然后，顿了一下，小声道，其实伴读们互相之间斗一斗，或许还无伤大雅，就怕他们斗着斗着心野了，反客为主地欺负起他们认为的不受宠的皇子公主，闹出什么不好看的事情来。

然后母女俩看着小丫头笑，笑得小丫头要生气了，跺脚道：“姑姑和姐姐笑什么，说出来妞妞一块开心开心呀！”

“不是在笑妞妞。”徐影嘴角含笑，对徐承悦展开了怀抱，“妞妞做的很好。”

“那……”徐承悦是真的没想到解决办法，很诚恳地向徐影讨教，“姑姑准备怎么办呢？”

徐影抱着来自娘家的小可爱，道：“不办，就这么着吧。”

因为这是人的本性，皇子公主们即便因为徐影一直以来的一碗水端平而没有觉察出黑暗的部分，最大的烦恼竟然是徐影考校他们的学问而不是兄弟姐妹互相之间争夺资源，但将来他们总是要出去，总是要面对的。

与其等出去了以后才被揍得鼻青脸肿还闹出什么大笑话，还不如现在徐影先弄几个人进来斗给他们看，让他们见识见识人为了资源和宠爱到底能斗到什么地步，一边让他们见识着，一边循循善诱告诉他们什么样的斗争是有益的，什么样的斗争是内耗的，斗争里什么东西可以争一争，但什么事情是碰也不能碰的底线，至少在皇宫里，他们闹了再大的事情出来，对徐影来说都只是鸡毛蒜皮。

“其实妞妞在姑姑心里，和姑姑那些子女是一样的，要教就一起教了。”徐影也不管小家伙听不听得懂，反正先教着呗，“而妞妞非但比我那些子女都要早地看到这些，还在自己想不明白的时候能来寻找姑姑的帮助，就已经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了。”

徐承悦被夸得微微害羞，但还是问：“可是姑姑，如果不是这种您刻意放他们进来斗给那些殿下看的场合，而是在外头遇上了这样的事情，怎么办呢？”

徐影给了六个字：“尊重。理解。利用。”

徐影也知道以徐承悦的年龄，理解这个有点困难，便亲了亲小姑娘的额头，唤起了小丫头的大名，是个说正事的语气：“不必想太多，记住就是，其实世上大多数事情也都可以归结成这六个字，总之……你还笑，有的是机会多听听，多看看，承悦这么聪明，早晚会懂的。”

徐承悦就乖乖记下来了，到如今，听楚湘说雇主和雇工，官员和姨娘，工人和工贼，还有统治者在这个过程中到底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好像就有点隐隐约约地理解徐影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