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节牌坊这个事儿其实不归徐影管，或者说，这么鸡毛蒜皮的事，基本就是地方官写个奏章上来，别说徐影了，连无双都不会看见，礼部随便哪个侍郎甚至堂官勾一笔批准就完事了。

礼部也不会特别向皇帝汇报这个事情，或者说……本朝不会，前朝还是会的，至于本朝为什么不会……

楚英能把国家最大的那批事情糊弄完就不错了，敢拿这种小事情烦他的人坟头草都三丈高了。徐影登基之后，作为全国最大号的寡妇，她到现在都还没找面首，确实会让一些官员想拍马屁，上表给她立个贞节牌坊类似的东西，意图是一方面以好名声困住她让她不要干把天下交给徐家的事情，另一方面也是看看她对女子节烈之事的看法。

然后奏章就被徐影拿朱笔划了个大大的叉，批了“狗屁不通”四个字，都没有交给内侍正常走程序下发，而是在朝会上，把那个官员喊上前来，直接上演全武行，拿奏章砸了那个官员一个头破血流，当场降他三级，说如果实在没什么话可以上奏可以闭嘴，这种屁话再呈上来就不是贬三级这么简单了。

徐影御下向来宽和，连对世家大开杀戒时都轻声细语，像这种暴怒的场景是数都数得上，经此一役，京中的官员们便不敢再在徐影面前提什么“烈女”什么“节妇”之类的词儿。

但，这种不提其实只是针对陛下私德的一种心照不宣，在正经工作上，中央的官员不汇报，地方官还是会提的——

在他们给中央报的年终总结里，对百姓的教化工作这一节，结构上就分对男子的教化和对女子的教化，男子自然是今年又涌现了多少秀才多少举人，女子能怎么教化呢，只能是出了多少贞节烈女喽。

徐影登基之后，每每看年度总结里的这一项，都会心惊肉跳。

但她又不能自欺欺人地下令从此年终总结里别写这玩意儿，因为掩耳盗铃解决不了问题，与其让下头的官员做得如火如荼还不往上报，导致君王对某种现象一点掌握都没有，还不如至少心里有个数，将来做决策的时候也能作一个参照的依据。

而随便统计一下，就是从江南来的奏章里贞节烈女的数量最吓人。

这其实有一定的经济因素在——在全国范围来看，其实寡妇再嫁才是常态，特殊一点的是长安附近因为开了纺织厂，开始有一部分寡妇认为婚姻确实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与其嫁了人再去伺候一家子，还不如进厂务工自己养孩子。

别的地方官员再怎么做女子应当贞节的宣传，也只是小康以上的家庭会琢磨这种“礼义”的问题，对最底层的妇女来说，谁听你的哟，不嫁人我不得被欺负死？我又打不过那帮男人！

是，经朝廷旌表的贞节烈妇会有一些免税免差役之类的优惠，可那也得是有收入才谈得上免税和免差役，底层别说寡妇带着孩子了，就是普通的丈夫还活着的家庭也都常有活不下去的，纯纯的“起征点”都没达到，谁在乎那仨瓜俩枣的免税额呀。

普遍比较富裕的江南在乎。

这个时代百姓都是聚族而居，前朝对贞节烈女的表彰几乎是一人守节，全族免税，为了这个免税额，他们并不介意养一张嘴，本来女人守寡也不用多豪奢的生活，金银珠宝一概不用，绫罗绸缎穿了就是不够悲伤，一辈子清粥小菜能花几个钱？

何况人性是没有下限的，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其实，也不是只有活着的女人才能守节的。

殉夫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或许有女人不想死，但谁在乎呢，又不是自己亲自养大的女儿，媳妇而已，有什么死不得的，也不用怕媳妇的娘家来找麻烦，你女儿是为夫守节诶！朝廷旌表诶！你这会儿来叽叽歪歪？圣人教诲学哪里去了！

再顺便给媳妇娘家一点好处，这年头女儿性命比草贱，哪里有人会死磕呢？

于是，贞节牌坊于江南蔚然成风，江南的官员还会以此为荣，“陛下请看，在微臣的努力之下，辖区内连女人都是这么的三贞九烈”。

至于陛下作为女子，爱不爱看这种男人把女人迫害死的故事……其实不是爱不爱看的问题，是君王到底拥有多大的权限能去挑战礼法、习惯、地头蛇的问题。

现代的上层建筑搞转移支付，搞南水北调，搞精准扶贫，那确实是现代的上层建筑们比较有魄力，但还有一个原因在对暴力机构的掌控，可这个时代的君王拿什么比现代呢？

徐影没有给两个孩子改姓，没有另外找个男人成婚，甚至没有召面首入宫，本身就是为了国家稳定的大局对暴力机构做出的一些妥协——以楚英遗孀的身份稳住楚英的所有隐藏的旧部，不然朝廷上就肯定是一波楚系和徐系的火并，国家建设才刚刚起步，肯定不能在这种小节上闹不利于团结的事情。

所以，即便看着贞节烈女的数量无比揪心，徐影能做的也只有大幅度削减前朝那夸张的免税额。

但，杯水车薪。

再削减，前朝能一人烈妇同族免税，本朝至少得保证个五服吧，不然天下读书人唾弃不说，江南士绅可是有钱有势，良家子作为兵源又向来打遍天下无敌手，有些事倘若真的挑战了他们几乎是融入骨血了的观念，他们一怒之下不说造反，至少不再听中央指挥，你能如何？

至于说，压一压那些在年终总结里对“今年又多了多少节妇”洋洋自得的官员们升迁的速度……都不能谈杯水车薪了，几乎可以说毫无意义。

决定一个官员是否升迁有无数个因素，并且都不可量化，肚子里的蛔虫都很难理解你没提拔某个官员是因为他的辖区里贞节烈女太多了。

“殿下。”苏婉昭当然也是知道这些的——苏家曾经权势滔天，家中去江南做过官的比比皆是，随便听一两耳朵贞洁烈女的故事都能做噩梦，“说句僭越的话，据臣所知，陛下对此事都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殿下为什么会觉得，臣去了江南，就有本事改变现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