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总督，汗流浃背了。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会闹成这个样子——绝不是因为百官真的看不惯徐延的所作所为。

大魏初立，吏治还算清明，文官对武官的歧视也还没有到“臭当兵的，活该吃不饱穿不暖”的程度，何况即便到了歧视的地步，歧视的也是武官们，一旦发现武官们还有吃空饷这种贪污受贿的操作，只有把武官往死里参的，哪有反而骂秉公执法之人的道理？

何况徐延这波发作完全就是有理有据，绝不会有什么挟私报复或者借题发挥的可能——这都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到江南来做官，报复屁呀，一切都在阳光之下，杀那帮武官之后当场给士卒发棉衣，诸士卒谁不是拍手称快，甚至还生怕侯爷杀了人之后被朝廷责难，事后不知给徐延提供了多少他们贪赃枉法欺压士卒拿钱不干活的黑材料，徐延也委实不客气，整理了之后送到长安城来，谁不为之咋舌。

就凭徐延曝光的那一堆黑料，无论怎么说，朝堂上那帮骂他的人都是傻逼。

至于徐延跋扈，现在不弹压就怕将来起了反心？

拉倒吧，人家皇帝自己都不觉得哥哥跋扈，尚且不怀疑哥哥会造反，轮得到你说？疏不间亲的道理没听说过么？再说现在朝廷上没准还巴不得徐延或者徐鸣篡位呢，这样的话至少登基的就是个男人了呀！总比楚湘好吧！

所以呀，只能从别处寻找这个原因。

这里得写一个背景——作为高级武官，能混到江南去，那已经是不可能有啥仕途的体现了，一干武官早早在江南安家立业，和当地士绅早就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作为低级武官，自己就是江南本地人，但凡家里没点势力还吃不上这口国家公粮呢。

就这么个早就和江南士绅打成一片成分，一干武官被徐延要么杀要么下狱，偏偏徐延不知是没想到还是故意的，没收监他们的家眷，没围困他们的府邸，那这会儿他们的家眷上蹿下跳地联络各种伸得上手说得上话的人才有鬼呢！

还得说一个前提——江南供子弟读书是风气，户户都有读书声，族中小的有个秀才举人，大的一门N进士的比比皆是，每次朝廷科举，取的二百名进士里，三成是江南籍贯。

就这三成还是朝廷有意打压，取到一定程度就不取了的结果，不然如果江南士子在朝廷中占据五成甚至以上的名额，那不是坐等结党营私么。

可即便只是三成，在徐延对江南的武官们动了屠刀之后，由着他们四处串联，在朝中竟然还形成了千夫所指的态势，江南豪族们自己为了家人肯定会想多一个人给自己说话算一个，可是在君王的视角里，这样一边倒的舆论，该是多恐怖的故事？

当然，君王还是可以庆幸一下子的。

虽然千夫所指，但言辞并没有多激烈，甚至暗搓搓还给徐延指了一条明路——上折子自辩，辩的方向在奏章里都给徐延提示了，就承认是你身为武夫的一时血气之勇，看不惯士卒被如此欺压就完事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朝廷法度，“慢慢”给朝廷相关部门论罪即可。

甚至连徐影的反应都想好了，陛下你肯定是不会怪罪你自己的哥哥的，但是交给有关部门处理这个办法肯定也不会错的，你随便挑一个有关部门呗。

只要交给“有关部门”，那就有运作的空间，江南豪富，哪里能买不通个把官员的，先想办法把人捞出来，人只要活着，钱可以回头再贪嘛。

可现在的问题就是，徐影直接省了那个“等徐延自辩”的程序，也没有让传统的“有关部门”来接手这个案子——按常理，这个有关部门应该是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三选一，实在是什么大案要案那就三法司一起上，绝没有给地方大员的道理。

道理其实很简单，整个江南大营，从江南将军往下，到最普通的百夫长，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徐延端了，这种地方大案，江南总督避嫌尚且来不及，还交给地方大员主审？

你是生怕这个案子审明白了是吧！

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一交给地方大员主审，这个案子就开始稀里糊涂，原本清楚的关系开始一团乱麻，稀泥和着和着大家开始包饺子，你让君王会如何看待这个地方大员？

你还是朕派过去镇守一方的官员吗？还是你准备团结辖区内大小势力，预备和朕做上一场？

江南总督刘辉，接到旨意之后，听着自己最得力的师爷一条一条地给他说这里面的暗潮汹涌，头发都要白了。

哦，这里的他已经经历过了自己的三姨娘对自己的哭哭啼啼，说什么“我弟弟被那天杀的徐延说砍就砍了，抬出老爷您来都不管用，那徐延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了。

他都放弃给哭得情绪正到位着的三姨娘解释了，喊奴仆把三姨娘拖回她的院子里，爱嚎接着嚎，嚎完了让人把徐延那句话说给三姨娘听——总督的小舅子有什么稀奇的，徐延是皇帝的亲哥哥！

人家没封王是因为人家徐家没争，真要争一争吕后武皇的娘家哪号人没封王！你清醒一点啊！

而现在，他非常耐心地听完了幕僚的条分缕析，然后很诚恳地问：“然，如之奈何？”

幕僚诚恳地发问，东翁您给在下一句实话，您到江南的这段日子里，贪了多少？

刘大人表情都僵硬了。

嗯……听实话吗？

不然呢！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不知道啊！

刘大人就开始数了，除了日常的炭敬冰敬，四时八节的礼数，还有他到江南履新时全新的府邸，自己最近比较喜欢的几个瘦马，妻子被拉入伙了一直在赚钱的几个生意。

幕僚听得，头顶上都快冒省略号了。

刘大人很懂事儿啊，刘大人拉着幕僚喊了一声：“先生救我！”

幕僚沉默了很久，问，没有了？

就没有什么人打听了您老家在哪里，然后在您老家给您建了个生祠啊宅邸啊什么的，或者是知道夫人喜欢什么珍珠翡翠，特地淘换来的极品，或者是您喜欢的什么笔墨纸砚，他们也给您送过来什么的？

刘大人小小声：“……有。”

“如果东翁觉得问题不大，就理个单子吧。”幕僚知道自己今天是涨不了“高级官员到底能贪多少”的见识了，叹息道，“然后私底下交给威远侯，和请罪奏章一起。”

刘大人问：“如果，问题有点大呢？”

“那在下只能建议东翁。”幕僚道，“收拾收拾包袱，带着家眷老小出海吧，不要回来了。”

刘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