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唯一可以反驳的点竟然只有自古以来。

可徐影登基之后，不那么自古以来的事还少么？

所以，在没有更好的理由的情况下，蔡朝云自己都兴奋兮兮地来请教徐影，需不需要她起草一份诏书，从此各地再只以贞洁的理由报上来，要给女人立贞节牌坊，一律驳回。

以后男女就一致了！想要贞节牌坊就按照同一个标准，大家卷呗！

公平公正的竞争总比男人为了面子和免税逼女人守贞来得好吧！

倒给徐影逗笑了：“你且想想，这么出诏书，合不合适？”

这么说，肯定是不合适的，要是合适徐影直接就答应了还问什么呀。

蔡朝云愣住了，好在徐影是个宽厚的主上，和徐影相处久了，蔡朝云也能有些胆气问一句有什么问题吗？

徐影轻轻叹息一声，靠在椅背上，还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蔡朝云很懂事地上来给徐影按了，她既然做了长期在宫中做女官的准备，自然也和专业人士学了些伺候人的手段，把徐影按得通体舒泰。

徐影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拍拍蔡朝云的手：“真按着你的意思出诏书，明天各地就会有大批寡妇自尽，然后大臣们更有话说了，直接骂朕是个昏君的都不在少数，倘若再有心机一点，当场撞死在金銮殿上，朕没准都得下罪己诏，至于多年来维持的什么女子科举，什么女子也应当能同男子一般建功立业，能保住多少，都难说。”

蔡朝云听得出来，一系列后果的最初，是“寡妇自尽”。

可是蔡朝云有些想不明白：“陛下，拿不到贞节牌坊或许会让她们有些失落，可是，寻死……不至于罢？”

她们自己也很难说是自愿守贞的呀，只要想通了，现在不用守了，难道不是好事？

徐影感慨，小丫头还是太嫩了。

因为唯一的念想没有了呀。

大多数被迫守贞的妇人，放弃了自己的青春岁月，放弃了自己当时再嫁就可以儿孙满堂的机会，没办法穿鲜亮的衣裳，戴好看的首饰，甚至连笑得开心点都要被挑规矩不对，在无尽的岁月里煎熬，为的不过是那一个贞节牌坊，一个来来往往的人都会夸她女中楷模的面子。

可是突然朝廷就不发贞节牌坊了，无尽的绝望之下，她们会做什么？

只怕是恨不得拿把刀把徐影、楚湘，甚至是苏婉昭都剁了吧。

可是柔弱的妇人，在她们年轻力壮的时节，尚且没能对抗得了那浑身腐朽气，逼自己为丈夫守一辈子的族老，人都老了半截儿了，还预备刺王杀驾？做什么梦呢。

能为难的只有自己。

一时间要是想不通的，一句“我这辈子就是个笑话”然后悬梁了的，不是很正常吗？

当然，不会是所有人都悬梁，但是一旦有了开头，各地的大族再觉得养着这个寡妇已经失去了价值，还不如让她被自尽，形成某种风潮，你猜，天下文人会如何借题发挥？这罪己诏是不是板上钉钉？已经被打压下去的势力，会不会卷土重来？

“朝云丫头。”说到这里，徐影闭上眼睛，无限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女子的权力能争取到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是挺不错的结果了，但既然已经争取到现在这个地步，一举一动就更要小心谨慎，万一行差踏错，一切连最开始时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都恢复不回去，我们的处境，只会更艰难。”

便如武皇，在她之前，皇后想掌实权都可以掌实权，唐太宗想让长孙皇后参政还是人家长孙皇后自己不想碰，卫子夫甚至还有自己的卫队能对汉武帝拔刀，可是武皇之后，皇后的权力就是一路被削弱的。

不可不察呀！

蔡朝云受教。

可还是不太甘心：“这么好的局面，陛下就不准备顺水推舟做一点什么吗？”

“要做。”徐影笑着点一点小丫头的鼻子，“你的圣旨该怎么拟怎么拟吧，就是最后面的词儿换一下。”

蔡朝云赶紧问：“怎么换。”

“不必说从此朝廷再也不旌表。”徐影道，“就说从此各地再报贞洁烈妇，得一并提供那妇人丈夫去世的时间就是了。”

这是怎么个道理？

当然是经典的“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呀，这样已经守了大半辈子的妇人们至少会有个活下去的希望，而还没开始守的也会因为国家不再支持了，想守可以守，不愿意守就改嫁吧。

其实诏书都不是说给女人听的，就是让那些士绅们知道，节妇将来是没办法给族中带来什么免税的好处了，也不用再攀比什么家里出过多少个贞节牌坊了，放过那些青春正好的姑娘吧。

“陛下思虑周全。”蔡朝云都得感叹，“臣所不及。”

“你还小。”徐影安慰，“莫着急，写了之后拿给朕看看，这也不能仓促便发，还是得上了朝堂和衮衮诸公好好说说的。”

蔡朝云应了声是，行过礼之便去了。

徐影则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再拿着苏婉昭的奏章翻来覆去研究了好久，然后提笔给楚湘写信——

死丫头，老实交代，奏章是谁写的。

我那贵妃妹妹虽然聪颖，但绝对是个老实孩子，哪有这么刁钻地写过奏章。

楚湘收到信时，直接把信递给了顾绮墨。

顾绮墨张嘴就是：“哪里刁钻啦！这写的不合理吗？陛下难道不喜欢我这个建议？”

当然合理，也很喜欢，因为徐影在朝廷上公布贞节牌坊改革方式的时候，满朝文武都只能无能狂怒，然后接受这个方案。

到现在，圣旨已经刊行天下，别的地儿楚湘不知道，就是杭州，楚湘都见到了两起丈夫死了之后娘家派了人去结接回自家姑奶奶的。

楚湘还听她薅过来干活的刘家两个姑娘说，以前都没有这种事儿的，娘家人会去看，看了之后安慰那妇人，为了你家里还没嫁出去的姑娘，你得守住呀，然后婆家人也会在旁边帮腔，我们会支持你守节的，缺什么尽管和族长提，很多时候都不用进展到逼那个妇人跪着听妇人节烈的故事，妇人自己默认就要守一辈子了。

“我们也听了不少外头读书人对陛下此举的批评。”刘七娘是个爽利的姑娘，和楚湘交流得大大方方，“说来殿下不要觉得我在说嫡母的坏话，姨娘的坏话我也得一块说，我的两个母亲都觉得这个做法乱了女子为人处世的道理。”

楚湘失笑：“那你是怎么觉得的呢？”

“我觉得这是好事。”未嫁的姑娘双眼亮晶晶的，“我还没有嫁人呢，不知道我能遇到个什么样的夫婿，倘若是个情深义重的人，我愿意守这个节，那是因为我觉得我的丈夫值得，而不是为了什么牌坊；倘若他自己对我也就一般，我不愿意大好年华从此只能如同枯木死灰地活着，那也是因为这个男人不值得，和我自己有没有好的品德有什么关系呢？我要是不愿意守，却被逼着守，怄都怄死了。”

“好了。”楚湘都好笑，“回趟家给你回出这么多感慨来，今日我大表哥押送倭寇过来，你去不去接他？”

刘七娘眼睛都亮了一下：“去。”

“我就不去了。”楚湘摆摆手，“你把事都安排好了哦。”

刘七娘是嘴比脑子快地先回了一句，然后才领会了楚湘那“我就不去了”的含义，一下子脸色通红，讷讷回了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