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见什么没有？”杨斯年仿佛听到有猛兽的咆哮在极远处响起，再仔细去听，却又听不到了，便问柳阅微道。

柳阅微摇摇头，刚刚她什么都没听到。

此时还是杨斯年陪着柳阅微守下半夜，因为铁蔓儿实在害怕杨斯年现在的样子，甚至跟他说话的时候都不敢抬头。

至于睡觉嘛，看着杨柳二人的背影，这小丫头别提睡得多踏实。

这一片已经是柳阅微很熟悉的地方了，往东北方向走个几十里地，最多明天中午就能到白鹿洞书院。

一想到这个，柳阅微心中便控制不住地想要回书院看看，她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浔阳水师的官兵居然抓捕白鹿洞书院的首席大弟子。

看了看杨斯年的“帅脸”，柳阅微欲言又止。

杨斯年心里暗叹，柳阅微性子极为端方，答应了要陪他一起去东海国寻找四月姐，便一门心思地想要完成这个承诺，如今路过家门，听闻家中有事，心中纠结挣扎，却还是不肯向他提出来要回家看看。

“柳师妹。”杨斯年还是决定自己开口，他略微斟酌了一下，说道：“此地距离白鹿洞书院还有多远？”

柳阅微极为敏锐，她说道：“倒是没多远了。杨兄，小妹觉得我们宜尽快北上渡江，早早离开九江与圆觉寺的范围。”

杨斯年往火堆里塞了一根新柴，笑道：“白鹿洞书院乃天下书院之首，我早就想上山拜访，如今正是顺路，不如……”

柳阅微挥手道：“浔阳水师抓捕孟师兄，说明书院如今有麻烦，我反而不能回去。”

顿了顿，她说道：“书院也许是遭人栽赃，我想女帝自有应对的法子。唯独我回去，才真的会授人以柄。”

杨斯年默然无语，柳阅微说的很对，她在狮子楼怒斩昭信军宋老虎的光辉事迹都被人当成段子在茶楼酒楼里传开了。

宋老虎就是再贪赃枉法，他的父亲也是昭信军行军总管，正五品的定远将军，他自己也是个正八品的宣节校尉，妥妥的荆国朝廷武官。

在这个武人当道的时代，“杀害”朝廷武官，几乎形同谋逆，哪怕这个武官先虐杀了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最多也只能让朝廷将她的谋逆罪名拿掉，但一个钦犯的帽子她是摘不掉的。

杨斯年笑了笑，说道：“不如这样，明天我们去书院附近，我上山拜见，探听虚实，你和蔓儿找个地方接应我，如果一切如我们所料，我们便立即北上，如果有什么变故，我们也好随机应变。”

柳阅微沉默不语。

杨斯年又笑道：“柳师妹，你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为的是什么？”

不待柳阅微回答，他便如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我还在家里时，每日里修炼武功，为的就是逃脱二十岁必死的命运。”

“半年前为了寻找肉太岁入药，我才第一次离开家，走进这个江湖。”

“家里的长辈们倒是常年在江湖上闯荡的，这世道的黑暗、残酷、不公，我从小便天天耳闻，因此我自以为能心如止水，见怪不怪。”

“一开始，我行走的都是汉阳、荆州、巴陵这些大地方，也只去城里打听灵药下落，赶路之时，也是匆匆而过，对那些普普通通的人，并没有精力多看一眼。”

“毕竟他们过得虽然苦，但好歹也还活着，而我则是老天注定，二十岁时必死，说起苦，也许还是我更苦一些。”

柳阅微眉毛轻扬，微微有些动容，她出生书香世家，习文练武都是天才，倒是从没有想过一个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二十岁时会死去的人会是何等的心境。

杨斯年见她默然不语，接着说道：“虽然如此，但是我自记事起，便有义父悉心教导，有各位长辈关怀备至，虽然练武辛苦点，但是日子过得很是快乐，直到下山为止。”

“下了山，我才亲眼看到那些人每日里跟我一样苦苦挣扎，只为了明日还能活着。”

“开始我还能装作视而不见，每日只是来往于各地医馆，只为求取灵药，直到某一天，我在一个酒楼中，听到有位老夫子说书。”

柳阅微好奇地问道：“老夫子？说书？”这年头，老夫子妥妥的高级知识分子，说书人则是混迹于市井的底层人物，怎么可能有老夫子出门说书？

她眼珠一转，忽然想到，或许有？如果是那个老夫子，还真可能跑到酒楼去说书。

还在胡思乱想间，杨斯年已经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确实是一位老夫子，他说的那一段叫《柳大侠血溅狮子楼》！”

唔……柳大侠的面皮忽然红了，燥热的厉害，可能是火堆里干柴放太多了……

杨斯年笑道：“直到听完这一段，再看看周围那一阵阵的叫好声，我忽然觉得，我这一身的技艺只为了自己活命，会不会太小气了一点？”

“我倒不是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别人，义父常常说，人必先自救，方能得救。我深以为然。”

“赵王村的三娘子，两任丈夫战死沙场，但她还是能努力养着两个老人和一个孩子，一家人相依为命，在我看来，她们这便是努力自救。”

“其实就如我一般，每日里费尽力气，就为了活下去。”

“所谓同病相怜，不外如是。”

杨斯年轻声说着这一切，语气平淡，仿佛在诉说与自己无关的他人故事，但是就在这过程中，他对自己之前做过的一切又有了新的感悟。

正是三娘子一家人在艰难又普通的生活中向他展示出来的努力与坚韧打动了他，让他第一次为了自己之外的人拿起了剑。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武功突飞猛进，除了他解除了对丹田的禁锢之外，更有心境上的变化所致。

纵马江湖，快意恩仇，大丈夫当如是！

整日里委曲求全，忍气吞声，习得一身武功又有何用？还不是一到二十岁就死？

似这等窝窝囊囊活到二十岁，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十多年为了活命而练功挣扎的生活，其实是让他显得有些暮气沉沉，不似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的，而最近这一段时间的经历却让他时常热血沸腾，那种属于少年人的锐气朝气，不知不觉中也多了起来。

找不到灵药又如何？那就试着在死之前再进一步，踏入真正的宗师境界，到时候超凡脱俗，身躯重构，隐疾自消！

整天为了活命而失了锐气，简直枉为少年！

忽然间，杨斯年有些理解为什么哪怕所有人反对，义父也坚持要让他自己一个人闯荡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