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踏入第二关开始，秦砚苏就感受到师父若有若无的召唤。

这种召唤不太像是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笑闹，对方语气太过平静，甚至还有一点严肃。

更何况，早在秦砚苏出发之际，储明道君就给他塞了一个平日里看着没什么大用的法宝。

这法宝是一对形状莫名的玉，一黑一白，叫做无常。

要催动它们，就得祭出每个修士都特别看重的心头血，可这玉的能力却不过是会将拿着白玉的人带到黑玉人身边，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所以很少有人用它。

他这师父一向不靠谱，说是云游就会云游很久，有时离开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如今居然用法宝，要与他强行建立起关联，这让秦砚苏隐隐生出了一丝不安。

但是无论如何，既然师父传唤，他就要去一看究竟。

有了应子晋和应含烟这一对姐弟的掩护，他在半途就脱身而出。而狸栀是众人注意的重点，他也就没有靠过去说明。

黑玉在掌心熨烫，秦砚苏原以为会被传送到蓬莱，谁知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冰雪漫天的荒原。

而比这雪花更白的，是储明道君的脸色。

他怀中的桑凤安安静静，不复往日的泼辣，已经停止了呼吸。

秦砚苏第一时间就明白过来，他的师娘大限已至，又要入轮回了。

这两人的孽缘，纠缠不休，周而复始。

储明道君与桑凤第一次相遇时，他是一棵还没化形的人参精，桑凤是一个动不动就往山里跑的傻丫头。

桑凤无父无母，有时候难过了，就对着这一根长得很胖，很像白萝卜的家伙倾诉，而这萝卜脾气很不好，经常一生气就会将自己拔出来，然后头也不回，气鼓鼓地跑得飞快的。

但桑凤一点也不急，因为她知道，到了下一次，她总能误打误撞找到他。

桑凤天生就少一魂一魄，如此残缺之人无法修行，甚至经常活不到正常人可以到达的岁数。

可偏偏就是这如烟花一般绚烂而短暂的生命，却搅乱了储明道君古井无波的心。

自此以后，储明道君在修行之余，又多了一个甜蜜的任务——陪伴这个笑起来很甜的傻姑娘。

他发誓要与她永远在一起，可是这份永远在天道面前，却显得那么短暂。

小姑娘死了，为了护他而被黑心的药材商人狠狠打死。

这是她这一世的命运。

然而，人参精不愿就此与她分开，寻着两人生前允下的诺言化成的线，每天计算着她会在哪儿出生，计算着最美的花灯会要与她在哪儿相遇，等到了她及笄，就去勾搭她。

后来人参精修为厉害起来，就会给小姑娘找各种天材地宝，帮她逆天续命。

可是这样的代价是巨大的，原本被天道眷顾的人参精修为止步不前，明明可以是一个惊才绝艳的修士，却早早出现了天人五衰之相。

这一世是桑凤活得最久的一世，久到她明白了世间的情爱到底是怎样的，明白了曾经几百年前，年少不懂事的自己是怎样一次又一次地被他半哄半骗，懵懂答应了下辈子的承诺，允许他来寻找轮回后的自己。

可是这岁月于她而言是又一次的崭新世界，她对一切充满着好奇，充满着热爱。

但她却知道，她的夫君为了两人之间那片刻的欢愉，一个人承受了等待和孤单，以及汹涌而来的逆天诅咒。

她真的好想与他永远在一起啊，可是她也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所以，当这一次，储明道君问她下辈子可不可以去寻她时，桑凤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了。

“不要来找我啦。”

她已经知足了。

以凡人之躯，走过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也得到了温柔而强大的道君之爱。

这段时间，或许是预感她大限将至，储明道君粘她粘得紧。

他们一合计，干脆去了无涯海。

储明道君用术法将两人恢复到二十岁的样子，可把桑凤高兴坏了。

“终于不用再对着你那张老头脸啦！”

虽然她也知道，储明道君的本意只是想陪她一起慢慢变老，可老头子真的没有少年人养眼嘛。

两人这段时间过得惬意，每天做的就是从地上捡漂亮的石头或贝壳，然后丢进海中，比谁扔得更远。

他们还遇到过一只没化型的小蚌精。

小蚌精懵懵懂懂，夹了桑凤的手，一滴血顺着蚌壳流进了它嘴里。

小蚌壳看到她身边威压十足的男人皱起了眉头，也知道自己闯了祸，拖着灰扑扑的花壳子，伸出柔软的斧足，讨好地摸了摸桑凤，还表演了喷水的绝技，把桑凤逗得“咯咯”笑。

储明道君看见自家媳妇儿笑得开心，也轻轻划破了自己的指尖，赐给了她一滴修士的血。

这能帮助小蚌精迅速化型，少去几十年的修炼。

蚌精知道自己这是遇到贵人相助，心中高兴，不怕死地要将斧足伸向储明道君。

储明道君皱起了眉头，并没有让她碰到自己，桑凤却笑了：“如果我们有孩子，也肯定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软软的。”

第二天，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从礁石背后探出头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有些羞涩地瞧他们。

“我……”她的容貌有七分像桑凤，三分相储明道君，却自带着蚌精一族独有的柔弱，看着楚楚可怜，“我能当你们的女儿吗？”

平静讲完了身边少女的来历，储明道君说：“我与桑凤的一切都是强求，唯独这个女儿是上天的眷顾。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小师妹。”

秦砚苏只觉得身旁的一切都变得冰凉无比，他想起狸栀一次次满怀期待的确认，想起那一吻之后，她问她是不是自己唯一的师妹。

那个坏心眼的姑娘和自己若即若离，总是逗他勾他，仿佛只要他点头，小姑娘就会对他死心塌地。

可是秦砚苏心里明白，在这场感情局里，他才是心甘情愿跟随的那个。

如果自己给她带回一个师妹……

半晌，秦砚苏才哑声道：“师父，若需要我保护，我可以向您发誓，会保护她一辈子。只是，我的师妹只有一个。”

储明道君疲惫地合上眼，他如今心思起伏太过巨大，整片无涯海都因为他的情绪而变成一片冰封世界。

他看着自己心爱的大徒弟，就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砚苏，不要执着，不要沉迷，若你想真正寻得大道，就试着慢慢放下。就以此为契机吧……我的女儿，就是你的师妹。”

储明道君说完，不再理会他，将桑凤的尸体轻轻放在雪地上，然后两人手指相扣，和以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少女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桑凤没有答应他下辈子再见，两人之间的缘分线就断了。

终其一生，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又或者两人擦肩而过，都不会再认出对方。

“师父……”

秦砚苏还想再说什么，储明道君却俯身，与桑凤额头轻轻相碰，一滴泪重重砸在地上，再也没了声息。

他逆天改命，又哀思过度，终于还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大师兄？”小蚌精小声叫他。

眼前的男人长得真好看，可是出于妖族的敏锐，她觉得对方似乎并不是很喜欢自己。

不应该呀，他敬重他的师父，也爱戴他的师娘，自己和他们长得那么像，他不是应该爱屋及乌吗？

“不要叫我大师兄。”男人站在那里，无端有些孤独，“你可以当我妹妹，但不可以是我师妹。我的师妹只有一个。”

“你的师妹只有一个，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小蚌精不解地问，“如果你现在的师妹死掉了，我是不是就可以成为你的师妹了？”

下一秒，她的呼吸一滞，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杀意将她死死定在原地。

秦砚苏的声音依然那么温柔耐心，却让小蚌精不寒而栗：“记住了，没有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