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向东出了王府大殿，直奔广德县学而去。过了县学二堂，在侧楼边上停住了脚，他在书阁馆门前轻敲了三声，又重敲了四声。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梅儿迎着他上了书阁二层，向里蹑声蹑脚走去，右间是藏书房，上中下三层是联通的，底下放着些竹简古籍，上面书架上是纸书，最顶上有些帛书，但数量相当少。

藏书房修成圆柱形模样，中间地面上嵌着圆形石环，石环轨道两边是两个高高的木梯，梯子沿着石环滑动，可以取到藏书房里上上下下各种书籍。

鱼向东和梅儿站在二楼书架后的廊门边上，下面的人注意不到。他俩向一楼望去，十几个孤儿，有男有女，站在藏书房中，窗外的阳光打着他们懵懂的脸上，带着些稚气。

过了一会儿，孩子们不见大人，便开始好奇地打量这个藏书房。有的到处翻书，只看几眼又随手一丢，有的沿着石环推着梯子玩，另一个梯子上，有个孩童爬了上去，低头一看，觉得太高了，吓得连忙又爬了下来。两个男孩子，一人拿着一卷竹简当棍使，互相打闹。只有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仍然站在中间，看着别人打闹，只偶尔蹲下，没有挪动过位置。

在众人玩闹中，女孩子的安静反而更加显眼。鱼向东与梅儿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又出了右边回廊。转身进了左面的小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窗子半掩着有些阴暗，只有两张案几，一张是空的，另一张上放了笔、墨和纸。

不一会儿，仆人将那女孩带了进来。那女孩见他们两人衣着华丽，一个老者，一个大姐姐，也不害怕，只是两只大眼睛扑腾扑腾的眨着。鱼向东替她掸了掸衣服，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让她跪坐在有纸张的那个案几边。

梅儿轻轻一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钟灵，”女孩一愣，又道：“不对，是上官灵。”

鱼向东低沉道：“把你的名字在纸上写出来。”

女孩点了点头，正襟危坐，再去拿笔，蘸饱了墨，在纸上一笔一画的写着。梅儿放眼看去，字虽然稚嫩却也工整，但依然写的是“钟灵”。

看见梅儿盯着她，钟灵仿佛想起来了，拿着笔就要去涂那个“钟”字，却听鱼向东道：“不用改了，你喜欢什么就叫什么。”

钟灵吓得赶紧跪下，哭诉道：“灵儿知错了，是广德王爷救得我们，我们就是广德王的义子义女。我愿意叫上官灵，请不要赶我走，这里有吃有住，师傅们对我很好，我不想走。”

“没有人要赶你走，”梅儿问道：“你刚才在藏书房，别人都玩闹着，你为何站在原地不动？”

钟灵缓缓站起身来，答道：“师傅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所以我没动。”

梅儿点了点头，又问她：“你还记得曾经的家里人吗？”

那些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怖记忆重新映入她脑海中：一群乱兵轰开家门一拥而入，先是搜刮钱财，她阿爹想带人阻止，却逐渐演变成了一场屠杀，家里的女眷被凌辱后又惨遭杀害。她被哥哥藏进了厕粪堆里，侥幸逃命。

钟灵不愿意再回忆了，她克制着手心的颤抖，说道：“家里人都……饿死了，我不记得了。”

梅儿心里泛起一阵怜爱，这么个又笨拙又老实的女孩子做个普通人便好，做校事卫必然不是合格的人选。

鱼向东使劲盯着钟灵的眼睛，她也不怵，只是依旧扑闪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卷翘着，看不出一丝怀疑。

鱼向东“哼”了一声，缓缓说道：“我们二人衣装肃净，不告而宣，你竟然没有半点慌乱。你虽然从未和别人谈起，但言谈举止和刻在骨子的傲气都显示，你曾经是世家大族的孩子。因此，你家里人不是饿死的，多半是在颍川之劫中死于乱军；

我观察你好几天了，你看不上其他孤儿，他们行为粗鲁；你也不喜欢这里，毕竟这里的环境与你颍川的家里相差很远；你吃得不习惯，也不喜欢与其他女孩子同住。你不喜欢师傅们，因为他们教的你都学过，而他们的才智，对书本的理解比起你家中的助教都相差很远；

你每天都在想着怎么离开这里，但是你知道你年纪太小，没有足够的食物和金钱下，你是走不远的。你每次吃饭都拿男孩子同等的食量，却显得还瘦了些。你一有空就会去益达集河谷那边捡些石炭碎砾，然后晒干攒足了一箕斗再拿去卖，人家不买你的，你就装可怜求得一枚两枚钱。

我让你写自己名字的时候，你下意识便写下这两个从小到大都刻在你心里的字，因为你每天都告诫自己，你叫钟灵，而不是什么上官灵。

藏书房中你站在那里不动，是因为你脚下踩着一枚铜钱，你左右观看，是要等其他孩子没有注意到你的时候，迅速捡起来藏好。

方才这位姐姐的问话，除了你的名字，你没有说一句真话。”

梅儿瞪大了双眼，不由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小的女孩子竟然谎话连篇，而且没有一丝慌乱。

钟灵见他拆穿自己，身躯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克制一般。她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神还是有些闪烁。她欲言又止，好半天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你们会杀了我吗？”

“你怕死么？”

钟灵强装冷静地摇了摇头。

鱼向东狡黠一笑，说道：“换作别人，却难容你。然而，我却正需要你这样的人。”

说罢，他掏出一枚铜钱，放在案几上。

钟灵拿起一看，铜钱上还有些许脚印的痕迹。她连忙摸了摸自己左边的袖口，竟是空的。

“你什么时候从我这拿走的？”

鱼向东缓缓坐下，说道：“拜我为师，我便告诉你。再教你怎么样伪装而不露出破绽。你若学得好，还有很多本事，都是密不外传的。如何？”

钟灵充满好奇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枚铜钱，像是还在犹豫。

鱼向东又道：“难道你不想为你全家报仇吗？”

梅儿看见小女孩眼睛猛得放出光来，双目里像燃烧着火。

钟灵郑重向鱼向东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道：“师傅在上，请受灵儿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