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坟岗。

此处地如其名，遍地可见的无名墓碑如野草般杂乱无章地从干涸的地块中窜出。

盛惜朝第一次来到乱坟岗时只有五岁，起因是与他年龄相仿的十五师兄和他打赌比胆量。

在那个深夜，他第一次明白了何谓血流成河。

边荒集鱼龙混杂，大小势力交错，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流血事件发生，而其中大部分是事件的发生地都在深夜的乱坟岗。

果不其然，今夜的乱坟岗也是如此。

盛惜朝才看到月辉下的那片不毛之地，便听闻刀兵交击声自不远处传来。

某座空旷的坟头前，上百号人不知因为何事正战的激烈，双方一个个抄着开了血槽的朴刀，看架势似是要在今夜决出个你死我活。

当盛惜朝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两队的为首之人短暂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可是在他们确定这个一脸淡漠的青年只是一个纯粹的路人之后，手上的利刃便再次开始饮血。

随着刀光剑影与一座座墓碑慢慢消失在身后，一座高耸的石碑逐渐出现在盛惜朝眼中。

“好久不见。”

盛惜朝止住脚步，看着深刻在石碑上的三十七个名字，几分萧索在不经意间自目中溢出。

纵观四野，荒凉的乱坟岗中飘满了哀嚎的鬼魂，其中却偏偏没有一个他想要见到的故人。

“毕竟过了这么多年……”

盛惜朝叹了口气，一团火苗忽然从他的指尖跳跃而出，点燃了手中的一沓黄纸。

北地的冷风中，一片片黄纸仿佛放光的蝴蝶，在夜幕下翩翩起舞。

“抱歉，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没攒下多少银子……不过这些应该够你们在下面打点。”

盛惜朝微微笑着，同时将一本正在燃烧的书册轻轻放至石碑前。

“这里面的一招一式多少都带些剑派的影子，想来你们一定看得懂。”

数丈外，一个落魄的流浪汉不解地看着一幕，心想来乱坟岗烧黄纸钱倒是常见的事，可烧书的倒是第一次见。

难道刻在石碑上的那些人生前极好看书？

只可惜他不知道那本被盛惜朝烧去的书册里详细记录了无极剑道的全篇，否则他就是冒着被烧伤的风险也要将书册抢救回来。

“一别二十余载，你们一定想不到我后来经历了什么。”

盛惜朝轻抚着石碑的裂痕，意味深长道：“边荒集外的世界的确广袤无垠，美丽却也充满危险……我就差点在一个叫定军山的地方来与你们汇合了。”

“对了……你们当初总说我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呆子，长大后必然娶不到婆娘。”

“可是谁能想到您的徒媳、你们的弟妹会是来自司徒家的千金大小姐？”

“按理说，我好像应该以更骄傲的语气跟你们说这件事，可是你们知道我这个人实在不太擅长于炫耀。”

他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身后突然的咣当一声打断了他的说话。

转身看去，只见那个被人叫作傻子的乞丐正呆呆地看着他，地上则是一盆打翻的带着腐臭之气的烂肉。

“你……”

盛惜朝才向前走了一步，“傻子”便一声怪叫，接着便一跤跌倒，又胡乱挥起残缺的双手。

“别……别过来！别打我！”

盛惜朝皱了皱眉，缓缓蹲到“傻子”跟前，掀起对方面门前那土灰色的乱发。

然后，他的瞳孔开始收缩。

“小洛？”

盛惜朝的声音在颤抖，他用了很久时间才认出这张脸。

他当年离开边荒集时不过是刚满十岁的少年，而位列师门第二十二的小洛还只是一个不及七岁的孩童。

看着那双残缺的手掌以及缺了一截的右腿，盛惜朝哪能不知道这位师弟在自己离开后经历了什么。

他身后的石碑上确实刻着小洛的名字，但令他感到万幸的是除了自己之外仍有一个边荒剑派的弟子从当年那场浩劫中幸存下来。

“你……十六师兄？”

或许是因为被盛惜朝的眼神所触动，小洛居然停止了挣扎，凝注着盛惜朝的瞳孔也短暂恢复了清明。

“不……你不是十六师兄。”

他摇了摇头，转瞬间又变成那个疯疯癫癫的傻子。

“十六师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

盛惜朝感到喉头有些哽咽，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了。

小洛到底是如何活过这些年的？

他如今这般模样还能称之为活着么？

骤然。

小洛忽地跳了起来，如受惊的兔子般窜到盛惜朝身后瑟瑟发抖起来。

“别过来……别……打我！”

顺着小洛的视线，盛惜朝清楚地看到正向乱坟岗走来的十几个身影。

走在最前方的是一个身材壮硕的彪形大汉，当他一只脚踏入乱坟岗的区域时，本在远处战斗的两队人马居然同时停止了厮杀。

当大汉斜目瞟向他们时，两队人马的首领更是恐惧地低下头，好似做错事的孩子看到了虎父。

当大汉朝他们扬起下巴时，他们又仿佛化身成两条摇尾的忠犬，踏着疾步跑到大汉跟前，当着自家小弟的面噗通一声跪下。

“就算让你们这些腌臜在这里打到明年又如何？”

大汉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讽意，“为了区区一条街就争成这样，真是狗咬狗，一嘴毛！”

“邢二爷说的太对了！”

两名首领只把头点的如捣蒜一般，“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们两条狗一般见识！”

“你们记住了！在这边荒集永远是义父说了算，你们这些小打小闹放在义父眼中根本无足轻重！”

说完，邢二便大步朝着盛惜朝所在的方向走去，仿佛身后那两个如狗一般的家伙根本不值他再多看一眼。

随着邢二的渐近，盛惜朝注意到躲在自己身后的小洛的颤抖愈发强烈。

同时，他还注意到邢二身后的两名跟班一左一右拖着一个面色惨白的少女。

少女已然昏迷，一双纤细的长腿因外裤被撕去而暴露在寒风中，呈不自然的反向曲折。

见状，他大概猜到少女在不久前经历过什么以及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令他感到可悲的是，这样的画面在边荒集屡见不止。

看到这一幕，小洛的的双手牢牢按在他肩膀上，甚至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哭腔。

“不要……过来……不要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