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电视机厂位于首都北郊，电影学院的附近，往西北方向骑车二十分钟就是清华园。

这是一家好几千人的大厂，拥有黑白电视机和彩色电视机两条生产线，每年的产量超过二十万台，而且产量即销量，订单已经排到了明年七月份。

这样的大厂就是一个五脏俱全的小社会，每个人的喜怒哀乐都和企业紧密相连。

普建国是厂技术科的助理工程师，这两天因为评职称的事情正在闹情绪。

中午上班后，普建国先去卫生所开了一大包药，顺便做了个最时髦的红外线理疗，顺便又做了一个肩周炎推拿，顺便又做了一个泪道清洗，顺便又开了一大包药，然后拎着两大包药跑到党群办办公室，找了一份报纸认真学习。

普建国这副做派已经干扰到正常的工作秩序，党群办贺主任却没有生气，亲手泡了一杯茶送到普建国的手里，非常关心地询问他的病情。

工作十年还没有评上中级职称，有情绪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换成贺主任自己遇到这种事情，也能气病了。

但是政策就是这样，工农兵大学生工作十年评不上中级职称，很正常。

平心而论，普建国的能力还是不错的，为厂里也做出了应有的贡献，两条从日本松下引进的生产线原本都要配用进口工具，普建国和技术科的其他同志一起进行技术攻关，从气动改锥、气动剪刀到平衡器，全部实现了国产化……

可惜他是个工农兵大学生，没有正经的本科文凭和学位证书，不符合评职称的硬杠杠，谁也帮不了他。

普建国在外面游荡到快下班的时候，终于回到技术科——放肆两天出出气就算了，该干的工作还得干，真让他像普通工人那样指着领导的鼻子骂街，普建国也不敢。

来到办公室门前，却被宣传科的高科长伸手挡住。

“你先不要进去，里面有外事活动。”

自己的办公室不让进，普建国也被吓了一跳，以为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问清情况后却立刻急了。

“港商算什么外事活动？十四寸黑白电视的开关电源我已经做出来了，二十二寸彩电的我也正在做，不用理这个香港人……”

“注意你的用词！直接称呼香港人太没礼貌了，要说香港同胞。”高科长连忙纠正。

“好吧，不用理这个香港同胞。”改变称呼后，话说出来完全没有力度了，普建国一着急，对着屋子里喊道：“孟厂长，赵科长，放我进去，开关电源是我一直在做的。”

他在这里吵闹，孟厂长早已看到，招手让他进门，高科长又追着屁股嘱咐了几条外事纪律。

“小普来得正好，你来看看曹经理带来的样品，赵科长正在做测试，各项性能参数都还不错。”孟厂长的语气很平淡，却悄悄对普建国竖起大拇指，用力往上挑了挑，示意性能参数不是“还不错”，而是非常非常的不错，你小子要心里有数，不要大惊小怪。

看到孟厂长的大拇指快要刺破苍穹的样子，普建国不由得心里一沉，又有点不相信。

开关电源是电视机中独立的零部件，技术门槛也不是太高，被上级部门列为提高国产化比例的第一批重点攻关项目，主要责任单位就是牡丹电视机厂和首都电视设备厂。

普建国花费了一年的时间精力，终于做出相似的实验室样品，各方面性能和进口的开关电源大差不差。

差不了太多。

差的那一点，实在赶不上……

这个香港人拿来的开关电源，难道比日本货还要好？

他凑到实验桌前面，对名叫曹思典的港商点了点头，从技术科赵科长的手里拿过数据记录，然后就看到一个惊艳的稳压范围——从150伏到280伏，港商带来的开关电源都能保持正常输出。

普建国有点懵。

光是这个稳压范围，就把日本货甩出两条街，把他做的开关电源甩出三条街。

稳压范围又非常重要。

现在的市电电网很不稳定，三天两头经常停电，大幅的电压波动更像吃饭睡觉一样天经地义，牡丹电视机各种返修故障中，电涌烧电路的原因一直名列前茅。

听说有的厂家已经在研发家用电器保护器，市场前景广泛看好。

再看其他测试数据，还是类似的情况，港商的开关电源全面超过日本货，普建国更是望尘莫及。

他默默放下测试数据，觉得心口一阵阵发闷，好像真的要被气病了。

职称今年评不上，明年还可以申请，一年的心血白费，却再也无法挽回。

还有最后一项的开关干扰正在做测试，这是普建国的弱项，和日本货的差距本来就有点大，不用再看了。

可是赵科长报出的数据，却让他下意识的扭头去看仪表。

“工作频率46.2KHz~79.5KHz，纹波电压8.7 mV。”

搞错了吧？

纹波电压比日本货低了差不多一半！

这个开关电源是怎么设计的？

（注：纹波电压就是输出直流电掺杂的交流干扰，数值越小越好，懒得查准确定义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性能测试告一段落，孟厂长和其他闻讯赶来的领导都非常满意，接连询问感兴趣的问题。

比如这种开关电源的生产成本。

又比如内部元器件的国产比例。

曹斯典的回答让他们更加满意，开关电源的生产成本低于日本货，内部元器件几乎实现全部国产化，唯一例外的厚膜集成电路也可以请国内厂家仿制。

现在正是一窝蜂上集成电路的年代，中等规模和小规模集成电路，国内很多厂家都能做。

孟厂长问出最后一个重要问题：“请问曹总经理，如果我厂购买这套开关电源的生产技术，需要多少费用？”

终于来到曹斯典最擅长的领域，他扶了扶金丝眼镜，用口音很重的港普说道：“我公司转让技术主要有两种方式，这两种方式中，授权使用的方式对你们应该更有利，这套开关电源的官方报价是港币220万元，不过为了回馈祖国大陆，我们的报价会打38折，由于贵厂是我公司在内地的第一个客户，价格还可以打6折，如果贵厂能在十天内付清全款，可以再打一个38折……”

打折打折再打折，骨折以后再来一个腰斩，都是电子行业搞销售的常态。

报价单就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