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何而逢
作者:北地斋 | 分类:古言 | 字数:4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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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三章
墙角夜漏箭所指的时间已经到达寅时位置,屋里的火炉烧着,把影子投在白色的墙壁上,这真是个漫长而煎熬的夜晚。
吕夫人和吕老爷被吕娇劝着回房休息,吕荞和铁凝霜仍守在屋里,秋云遣了江一流回去报信,而洛鸣安和蒋小虎因为家里差人来寻,也回去了。等到驼铃急匆匆的引着程老爷来时。烘的暖洋洋的屋里,无声的坐着的醒着的,只有铁凝霜和秋云。
门外响起脚步声,驼铃真像他的名字,走到哪里都带出一串预示,再后头,将冷风引进屋子里的人,脚步匆忙的是程家当家老爷。
门没关,驼铃进了门,自觉地贴着门扉恭迎程老爷,两只眼睛侧飞向躺在床上的程渊,既要顾全在老爷面前的规矩又担心自家少爷安危的焦急,两种矛盾的情绪在他机灵的五官上打转,他整张脸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来揉去。
屋子里的二人本来一声不吭,彼此对坐相顾无言,却保持一种很平静的默契,都在无声地等待着。这时两人都抬头去看闯进门的大人物。
程老爷在门外慌慌张张的脚步,似乎一踏进门,就陷入泥淖,走的十分缓慢,他一步步的迈向躺在床上的程渊,然后在他身边站定。他默默站了一会儿,屋子里谁也没说话。零星火星哔哔剥剥的在铜炉子里乱窜,偶尔吹来一阵冬夜的寒风,屋外的红纸吹的在地上打旋。驼铃脖子往衣领里头缩,他看了看程老爷的背影,自作主张的关了半扇门。
白色被衾包裹住程渊死气沉沉的脸,他平坦的前额越往下肖似父亲的鼻梁高高隆起,但鼻梁两侧,如他母亲般清澈的双眸,此刻如在冥夜里黑漆漆的湖面一面沉默着。代表父母融合的特征,他现在却将其中之一紧紧关闭着。令程如是一见儿子,两种折磨同时在他心头煎熬,一种是对亡妻的思念,一种是对儿子的牵挂。
“到底怎么一回事。”他回过头,很威严的问。
吕荞在椅子上打了个腾,像是梦中踩空了似的醒过来,这位新郎身上盖着一床薄羊毛毯子,红色的新娘礼服尚系在腰间,茫然地挣着眼睛,看见程老爷,揉了揉眼睛。
“程姨父……”吕荞的声音还带有刚苏醒的微沙。
一直坐在火炉边的铁凝霜放下银筷子,替他冲了被浓茶,递到他手边。
“荞儿,渊儿他几时能醒?”程老爷转过身,对向吕荞,表情极为严肃。
吕荞喝了两口茶,把羊毛毯一卷,塞在屁股下的凳子上,走到程渊身边,拿起他的手腕,把了把脉,然后掀开被子,摸了摸他的伤口,还有伤口周围的皮肉。全程面无表情,房间里更是静的可怕。
“估摸天明会醒,姨父不用操心。”吕荞坐在床边,朝左列的靠椅摆手臂,“姨父先坐下,这事说来话长。”
“是说来话长,那便慢慢说。”这时程如是这才收起眼睛,把屋子里另外一位女眷打量了一番。
他记得,这是渊儿喜欢的女子,那日在城门口撞见他们同行,马车里他数落过渊儿,一向稳重的儿子,破天荒的情绪激动与他辩驳,更是抬出他娘的离世来批判他的不是。
他打量秋云,秋云也不甘示弱的与他相视,仿佛在说,是,那又怎样。
“他怎么受的伤?”程如是走到椅子上坐好。
驼铃十分有眼力见的冲茶端水,服侍他老爷。炉子里火微了些,他像找到好差事,积极主动地捡起银筷子,替了铁凝霜的活,听到少爷没事,他也心安,做人家仆人的职责又活跃了起来。
听程如是问及,秋云倒也不逃避,她坦诚地将一切原原本本的如实相告,既不遮掩程渊是为救自己而受伤,也不遮掩这祸根原也是在自己头上。
“我近日的确是把有人逼上了绝路,极有可能是他买凶灭口。因为那歹徒伤了人,也不抢东西,也不要钱,他伤了程少爷后,仍不肯放过我。”
“你倒是很清楚。”
程如是放在案上的手掌握成拳,正挑火的驼铃忙冲秋云打眼色,意思让她赶紧赔不是。
“我的确清楚。”秋云垂下头,“我很对不起程渊,我在您面前承诺,一定会把凶手找出来。”
“你把什么人逼上绝路?”程老爷手指头松开,又在案几上嗒嗒嗒的敲,代替了他的思考。
“是沈千。”秋云把眼睛落向程渊身上,“我叫他破了产,一无所有。”
即便是冷静如程如是,此刻也免不了眼角跳了跳,透过一片暖煦的光,他看着女孩尚有几分稚气的脸庞,瓷器般润泽的下巴微微仰着,这不屈的神情仿佛是她先天带的,不拘于出声什么家庭,这样的孩子,都难掩傲气。
“那你很能干,居然能弄的沈千走投无路。更能干的是,你现在还弄的我程家的长子嫡孙不顾一切。你知不知道,程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拿你全家的命来,都不够赔的。”
“程老爷,您应当生气,您也有发这一场脾气的资格。我应该更为卑躬屈膝,哭求您的原谅,我心里的痛苦虽然说不敢及你,却也是到这世上以来最大的痛苦。我倒想跪下来,受您责骂打罚,请您消消气,如果可以让程渊少受一点苦,不消您说,我跪着从荆棘里走一趟都行。可这并不能,他睡在那里,替我挨了一刀,他是要我活下去。我在他躺下以前活成什么样,躺下以后还要活成什么样,这是他愿意用命换的东西。当然在吕大夫的救助下,他还不至于失去性命,但总要遭罪受难,留一道疤。我不知道程老爷懂不懂得关于男女双方相互表露心意的一些仪式,这道疤同时也刻在我心上,变成一根绑住我和他的锁链。如果他醒来,我要堂堂正正的和他在一起,如果他再也不醒,我要永永远远带着对他的爱意活下去。总归,他所要求的我都满足,我要平等恒久的喜欢他。这种喜欢在此之前已经存在,在此以后,会更深厚。程老爷,我请你不要阻止我们,我可以逼退扰乱我生意的人,也可以逼退令吾爱不得的人。”
秋云突然站了起来,她拥有比外表成熟许多的灵魂,这一刻却如同每一个陷入感情的人,忽略了年纪,忽略了阅历,忽略了前世今生的执念,一心只奔着爱去。
她走到程渊的身边,轻轻拉起他的手,十指相扣,把身体对向程老爷,一种示威一种坚持,眼睛里的持续发亮的光像永不熄灭的恒星。
就在这时,睡在床上的人,嘴角动了动,他微微卷曲手指,力道十分微弱,可也作出渺小的回应,想去反握秋云,便是一道闪电,突然划过秋云的眼前,她转回头,激动的眼泪从眼眶里流下来。
“程渊。”
她低低喊了一声,然后弯下腰,替他把手指头一根根贴向自己手背上,亲昵地放在他嘴边吻了吻,程渊笑的很开心。
程如是突然想到很多年前那轮月亮下,桂花香浮动的夜晚,同样也有个承诺要锁住他一生一世的女子。
下一代重复了他的过去,他走过的路,他如何好去要求儿子与他背道而驰。
火炉边,驼铃捏住耳朵尖,嘴角大大往耳根子两边咧,他笑出泪来,却假装很忙地,呼呼往炉子里吹气。
铁凝霜扯了扯吕荞衣袖。
“来,去把衣服换了,让他们呆一会,我们也该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