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彤：“中西合璧其实很难。难不是难在技术层面，而是心理层面。我就拿服装举例子吧，我有一件衬衫，立领，领底扎根黑色丝带。袖子像灯笼袖，就是手臂伸直，手腕处有一个小弧度，像个小兜。这件衣服的设计灵感来自于是汉服的立领琵琶袖。但是我每次穿这件衣服就总有人阴阳怪气，要么就是说它太欧洲宫廷风不符合如今的简约美，要么就说它把汉服改的不伦不类。什么评论都有，很多人都不接受不喜欢。但是很奇怪，再不喜欢再不待见，都没人说它不好看，说它丑。其实食物也是一样的，很多时候真正受欢迎是客人能接受的，而不一定是多好吃的。中西合璧的困难就是在这里，一个料变了，或许还是好吃的，但就不是客人心里想要的那个味儿。不是那个味儿，这顿饭就垮了。除非，你这个变化做的非常惊艳，惊艳到让人忽略根深蒂固的味觉记忆，而被你带入新的味觉体验。这种事，在物资发达，大部分人都饮食过剩的现在，是千分之一的成功率。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些年出新，重点都在造型和层次上，很少在王均然说的内核上。”

到达约定的餐厅已是六点多。苏彤跟着服务员来到包厢门口，抬头看一眼，单名一个“菊”，着实让苏彤怀疑自己进的是日料店。

没别的意思，就是一般中餐厅不会只用一个字做包房名。

对此周培也有点哭笑不得：“这家开的早，那时候我叔叔刚上来，想搞得有内涵一点，就想了个梅兰竹菊，另一边是琴棋书画四间包房。不过，其实看久了还可以的。对了，彤姐，你从来没吃过我们家的粤菜吧，也还不错的。”

是的，苏彤和他们这一餐定在周家的餐厅。

昔日的老板成了客人，昔日的手下成了主人，苏彤有点不适应，周培同样是。

这就好像是老师家访，周培眼神语气都有了三分唯诺七分紧张。而苏彤也不得不注意言辞，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居高临下”的口气，得客客气气。

进入包厢，周爸爸和路东还有陆希正在看菜单，见了苏彤，三人纷纷起身。不过比起他人的角色转变需要适应，路东倒是毫不在意，还是像以前那样喜欢挫人：“苏彤啊，你以前要顾店忙的约不到，怎么现在失业了还是见不到人？”

众人：......

苏彤没说车祸的和倪天有关，只是只字不提。而且对比其他人微妙的变化，苏彤忽然觉得路东这种欠揍的耿直在某些场景下也是挺好的，不会让人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她不想打破这种氛围。

于是道：“一失业，以前顾不得事情现在都要顾，你说忙不忙？对了，安周还没到？”

周培眼神闪了一下，而后道：“哦，他去洗手间了，马上就回来的。”

马上就回来？别开玩笑了，包房里面手机和包都不在，压根就没进来过吧。

果然，直到冷菜上完安周都没有进来。

算了，给周培这年轻人一个面子不要揭穿他。至于安周大概是有什么事吧，等下来了就知道了，苏彤心想。

“小苏，尝尝这个红酒雪梨。”开吃后，周爸就一直把苏彤当重要人物似的，什么都要让她第一个尝，“还有这个烤番茄色拉。”

几口下肚之后苏彤明白了。这顿“散伙饭”其实是试吃局。

这些菜品，不是传统粤菜，许多细节和工艺都采用了西餐的做法。

而且她每吃一口，三个人都紧盯着她，她不发表评论就不会放松下来。

这不是叫她试菜是什么？！

可是试菜为什么要搞这么复杂？苏彤想多半是周培打算给红的菜单来个大更新。他们吃不准这些更新合不合理，会不会浪费了红的招牌，造成老顾客的负面评价，只好请苏彤这位曾经的老板来把把关。

但是看到自己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东西被人替换掉，只留下个贴标的壳子，他们又怕苏彤不开心。

所以才会把苏彤请到这里，请到周家所有店铺里生意最普通的这家店里。因为粤菜这个菜系经过一些港口地区的长久发展本就已经到达近乎中西合璧的状态了。即便上一些偏西式做法的东西，都不奇怪。

发现了这点，苏彤顺势也猜出安周到底在哪里，到底在忙什么了。

这不，等热菜开始上桌后，安周就来了。他看了看其他四人，而后像背台词似的说了说自己来晚的原因。

苏彤随意扫了他一眼就看见短短的指甲缝里还夹着未冲洗干净的白色物体，这种状态的手，她太熟悉了。

苏彤选择不说破，既然他们顾忌着，就给大家一个面子，她都要走了，何必让大家都尴尬。

这是苏彤这些年学到的第二条实用理。

热菜的部分几乎是常见的粤菜，除了最后上来的那道用意大利通心粉做的汤......面？苏彤不确定它到底是汤还是汤面，总之是水汪汪的，里头还有被切短的通心粉。

苏彤尝过之后，一下子就猜出这货出自路东之手：“一般通心粉不入味，但又不能久煮，过烂会没口感。但是切短入汤之后，就能兼顾。很好的创意。就是香料使用上，如果决定迎合中国胃，那百里香这种就要减量，否则入口味道太重。”

路东最爱百里香，什么都喜欢放，美其名曰这就是西餐的味道。

今日听了苏彤这话，他果然蹙了蹙眉，但最后还是默默点点头记下。

等汤面吃的差不多之后，服务员上了甜品，看样子是……是果冻蛋糕？

方方正正，分层为三，拧黄鹅黄和鸡蛋黄，确实很像柠檬果冻慕斯。可是头层的柠黄又没有那么透明。苏彤拿起叉子戳入表层，随着果冻黏黏地开裂，还有一丝特别的香气飘出，苏彤知道了。

这果冻，是马蹄粉做的。

能做出这种透明果冻状的东西很多，西点中用的比较多的就是明胶鱼胶。在中点里，糯米粉，木薯粉，玉米粉，西米粉，澄粉，甚至藕粉也能出类似的效果。但是做出这种黏中带劲，劲中带脆的只有马蹄糕用的马蹄粉。

透明，可塑性强，有一定的韧劲但不会过，能着色，这些都是马蹄粉和其他粉的微妙区别。

周培：“这款果冻慕斯其实也是用中式材料做的，灵感是来源于水晶菊花糕，用的是马蹄粉。”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在陈觉霖当经理的西餐馆打工时，苏彤记着，安周和她学做蛋糕的某个晚上，因为没有吃饭，苏彤把中午聚餐打包回来准备当夜宵的菊花糕热给安周吃。

那时候苏彤和安周吃着糕点，看着桌上的西点，就随口说了一句：“这家菊花糕是我最喜欢的菊花糕，用马蹄粉做的，就马蹄糕你吃过吗？没有？下次有机会带几块给你。马蹄粉做的就很透明，又有一点马蹄的清甜。反正比明胶什么的健康好吃多了。嗯，等我技艺长进了，我要试试用马蹄粉做蛋糕。”

安周当年听着苏彤这番话有什么反应，苏彤没有在意。如今，算是知道了。

于是她忽然语塞。吃了整块后没有多加评论，只道：“马蹄粉啊，马蹄粉做的东西我都挺喜欢的。”

这一顿吃下来，苏彤几乎都说了好，这让周培和路东很得意，而安周并没什么表情。

末了，周爸爸有事先离开，周培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彤姐，有件事想请教你。”

苏彤：“你说。”

周培：“你有没有什么成功的心得或是秘诀能告诉我？”

苏彤看着这个小伙子紧张，忐忑又渴求的眼神，摇了摇头：“没有。”

周培不可置信：“彤姐，你生气了？”

“没有。”苏彤再次摇头，“周培啊，心得这种东西，得自己的心获得才有用，别人和你说的，只是浅显的一句道理，就和书本无聊的大道理一样。否则你爸爸这么多年生意经的心得，根本不需要你今天请我来吃这顿饭。况且，红的厨子，红的糕点师，红的咖啡师，现在都是你的同船人，他们的经验和他们对自己事业的目标，都不会让你轻易失败的。所以你放心。”

陆希：“我去，路东，我觉得这是苏彤这些年对你最大的肯定。”

“不是肯定，是事实。”苏彤以茶代酒，举杯向他们致敬，“这些年，谢谢大家。”

茶水入口，茅根配了柠檬。这是陆希几年前的试验品，当初被全店吐槽，没想到孜孜不倦改良到现在，还真变好喝了。

今日换了身份，改变角度苏彤忽然深干其实这些年，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努力在奔跑在执着。他们所有人都是如此，只是大家速度不同，重点不同，频率不同罢了。

陈觉霖说得对，不要把人想的太坏，因为她自己也不是完美的好人。人与己，其实都经不起苛刻。

如此一想，苏彤终于松口：“如果你一定要我说点什么给你个心安......那我只好说，秘诀就是搞清楚你的客人想要什么。”

周培：“......这个好像很难啊。”

苏彤笑笑不再说什么。

他们今天就做的很好，作为顾客的苏彤，今日这些创新，就是她这个餐饮行当的老人想要的。

过去的，依然在；即来的，也很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