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家族
作者:追你到太极桥 | 分类:其他 | 字数:29.6万
本书由和图书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第4章 庚子年(2)
大概每个地方都有一只待在鸡群中的鹤,它们不是真正的鹤,但它们特立独行,不囿于同类常见的局限和人类的豢养之术。
我说的是一只鸡,一只走完了生命中半程的老母鸡,红褐色的毛,长满“露水癣”的两只脚杆,即使它这一生注定成不了鹤,在我看来,那也是鸡群中的“鹤”。
这只老母鸡被关在能大伯家的园子里,与一众家禽一起,每天在花椒树下啄苞谷面,捕飞虫,每日在不到百平米的圈里面,来回踱步,混吃打架,睡觉等死。等到某一天,主人打开柴门,在追逐中拎住一个自己的同类,拖出去献祭。它们死了,它们把身体留给人类,在幽邃曲折布满酶的隧道里继续发光发热,最后回归自然。
伴随着“吱呀”一声,柴扉转开,能大伯小心翼翼贴身进去,随手把门合上,眼光在一众惊慌退走的家禽身上游荡。
“把那只经常跑出来的老母鸡宰了吧?”这是张三伯娘的提议。
“谁吃你的鸡母肉?”大伯头都不回,“过年就要杀鸡公卅!老了的俊平和芸芸都嚼不动!”
但大伯转眼就不说话了,因为他看到那只母鸡又站在烤烟房的顶上,它已经连续几天跑出来好多次了,大摇大摆地穿过水泥路面觅食,扑楞着它的双翅。
没人明白它是如何“越狱”的,能大伯猜测它是借助烤烟房实现多级跳逃出生天,张三伯娘认为它是起步跑跃到了马路坎上,那面是天然的围墙,没有荆棘竹篱笆那么高。
我更不清楚了,我并没有进行长期观察,姑且粗暴地下结论:它是飞出去的,对,直接起飞,一飞冲天,想飞多高飞多高。所以,它才能来去自如,每天撇下身后的一群同类,只身进出樊笼,寻觅自由。
看着小侄子侄女和能大伯声嘶力竭、满头大汗只为了围堵一只逃跑的鸡,我的心里不禁笑开了花,并且悄悄为那只鸡点了一个赞。
③
吃完午饭娘骂爹也持续了一下午,起因是什么我已经记忆混淆,中场戏是提到了钱,娘说:“我一年在外面累死累活,找到些钱,你在屋里,赚到一分没有?”
爹说:“有嘛,借给二哥,‘红脸’,这两个人我不怕哦,是怕‘烂海绵’那人,皮实第一,年把收不回来,我就换了半边猪肉。”
“你在找你背时脑壳!”娘听爹描述完,当头一喝,“你借出去的不是我的钱啊?两个学生一年到头是在找你要钱啊?你问问他两个,找你要过一分没!”
小妹早就转出了战场中心,我有心离开,但又想做点什么。只听老爹陈述道:“你在外面找嘛。”
这话无疑挑战着老娘的神经,我不看她都能知道她咬紧嘴唇的样子,带着一股几欲杀人的怒气。我本来还想提示爹一下,他每年送人情的份子钱不是记在一个小本本上的嘛?加起来也有万把两万。
“找啊!找啊!找啊!!!你在屋头找不到钱蛮?要我一个女班家出去,你为什么不出去耶?为什么没人要你耶?我找来的钱你就借出去,你就只晓得屙吔,抽烟啦,喝酒啦。我后面就自办一张卡,钱存起来放到银行,吃定期利息,别人问我借,我就说没有!”
“今年二嫂不是问我借嘛?六月份的时候,开口就是一万,锣敲大了,鬼都吓落了!”
娘好歹没说话,短暂地熄了火,毕竟她一般不喷三亲四戚那些人,她只是针对我爹。我爹向来是历史经验的反面教材,他在家庭的地位已经沦落很久了,恐怕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
可是他又不合时宜地说:“等把钱收回来,我看把屋子刷一下,要不要叠二层板,你们说耶?”
“你有钱蛮?”娘反问道,“当务之急是把学生送出头,你要想办法找钱,不要想这七那八!”
“那我今年喂两个猪嘛?”爹出的馊主意倒是不少。
我就问他:“圈呢?不是都被你拆了?”
“现凼凼还在,我找个时间搭起来。”
“没事做了——”我摇了摇头,“当初推墙的时候是你,现在又要来重建,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听二伯的话耶?”
“他说了挡了妈的风水了嘛。”
“这猪圈是先修的,奶奶是后下葬的,二三十年了,几兄弟都没发话啊,独独挡了他的风水?”
“二哥说了三回了嘛,你屋兵二哥也来边上催:‘三叔,你这猪圈一定要拆的!’”
“你不要怕卅!兵二哥他也得喊你一声三叔,还敢对你动手不成?你亏就亏在自己犯傻先把圈拆了,你拆了干什么!”
“是卅!干得好蛮!”娘接过一句,“你个人不拆,我看他敢来动手不?”
我又对娘讲:“娘啊,你也别闹,那‘衣饭碗’不是你给出去的?二伯娘趁老爷都死了来找我们要‘衣饭碗’作甚?我们只是负责赡养老人的,他二伯搬出去的时候老爷没有给他碗吗?这么多年了就算过得不好也没听他说过一句,人死了来找兄弟要碗?只怕我老爷在九泉下听到了也要气坏身体哟!”
我以第三人的身份接管战场,冷却父母好战的心思,同时冷却了过年的热情,骂的人说累了,听的人也听倦了,之后他们各自出去,找了户人家去向火。爹直到天黑才回来和我一起守夜,两个人围着炉子,还是没有说话。
时间很早,但鸡已经叫了三遍,我很烦躁,翻着一本种田文,粗略浏览,没有印象,偶尔抓一把瓜子嗑了,壳扬在火炉里,溅起火星。
娘在隔壁第三个房间打电话,和一个陌生的男人。
爹坐在炉子边,抽烟,凝望楼板,心情和我一样复杂。
妹在隔壁房间里充着电玩手机,还生着气,因为娘刚才回来说她跟同学一起去找工作是为了寻男朋友。
屋内愈加暖和,屋外却狂风大作,风向正对烟口,烟囱里的火星出不去,全部附集在管子中部,由内而外,把一处巴掌大的铁皮烙得通红发亮。
过年刮大风我还是头一回遇上,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我们都没有点破。
我们都在等待12点那一刻响起来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