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虽有事，终于也要到日落时分。

不过此刻天象倒有些特异，若有人抬眼望，便见那天上重重层云都浸染了夕阳的光辉，红彤彤的带出金边，呈现出火烧一般的样子。可偏又无风，大朵大朵的云彩全无真正火焰跳动的活力，只是慢吞吞滞在天空，像一副安静的图画，不曾流动，不曾燃烧。

下方的这座城好像也是居于这状态之中。

城中的百姓行迹虽不甚多，刘备与关羽身着着普通百姓的灰布衣裳，在普通人们中间倒也不多招眼，就算二人行色略显匆匆，也很容易让看到他们的人以为那是着紧回家的样子，而这一路上，因着他二人耳力过于常人，又随时注意着周边变化，恰便听见了稍远些两个平民的一场谈话：

“听说过宫中出了刺客，好多西凉兵都进宫了，阿牛，你看见了没？”

“嘘！小声点说，我也看见啦。所以我做完了工就赶快回家，你还敢在大街上讨论这些事情，不怕被杀头吗？”

“........我这不是就跟你小声说说吗？”

“咱们又知道什么呢？啧，现下这光景，少惹些事端保性命就算不错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咳，看那边儿有人来啦，我们还是早点儿回家。”

..........

当二人行的路多些，时间久些，这样类似的谈话便得多闻到几次，只是当刘备他们路过的时候要走近，议论的人们又往往迅速噤声，还要低头快步离开。

嘿，道路以目，岂非如此？

这些亲身的经历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有着更大的说服力，无论是尊贵的皇帝还是低贱的百姓，所有处于贼人治下的人们都是如此的压抑，就连把自己心中的恐惧表现出来都不敢。

仁义何在？礼乐何在？

于是一路上都少言寡语的刘备脸色却是越发沉重，终于轻叹一口气：

“天下群雄，有谁是真正的为了天下呢？”

此种小事显然不足以过多的影响到一个人的情绪，这倒像是一直隐忍的情绪积攒了太久的一个小小释放。

而关羽一直处在刘备身侧的后一个身位，听见刘备少有的竟然表现出几分失落和沮丧的话，却坚定的凝视着他的后背，沉声道：

“兄长，我知道你才是真正为了天下而奋斗的人。这也是我和三弟矢志追随你的原因。我们就是真正为了天下的人。”

他说话径自将己方兄弟三人也置于天下群雄之列，自负之意显露无疑，但以此人时时显露出那种傲渊临岳般的不凡气度而言，竟也毫无违和之感。

刘备早知二弟性格如此，当然无丝毫讶意，但这时转过头来，也并不掩饰自己面上的疲惫之意：

“我们当然是，可是李弦是吗？这一次我已经把我们奔波多年积攒下来的这些本钱全都投到了他的身上.........但我现在来看，他们好像只是想把这局面搅和的更乱，这并非仁人志士所为之事，倒似是纵横家的手段，如此，就很难让人不怀疑他们要谋的是天下的义，还是自身的利了。唉，二弟，你以为他们如何？”

关羽心道正是如此，大哥果然也对他们产生了疑虑，却不以为意的随意一笑，然后说道：

“他们苦心经营的是一隅之地，不混迹于诸侯之间，不走马于霸权之下，此非纵横者为之。而他招来我等作为其助臂，偏其势力又不足以压制，那么起码在短期内，必然与我们有相同的目标。如此，仁人与纵横又有什么区别呢？纵非仁人，为天下而纵横，也不失为春秋之事。

至于这几人？

某观之，燕时弥女流之辈，方不厉残疾之徒，区区刺客难登大雅之堂，戏法术术也不值一晒，只有那个李弦似非等闲之辈，可以入某之眼，终究也不足为虑。他们若与我们志同道合固然好，如果他们背叛此志，阻碍兄长大业，那么无论这些人身藏何处，就算躲在千军之中，关某也必将斩之。”

听着关羽严肃作出的凭空威胁，刘备摇头失笑，面上的阴霾却消散不少，他本就是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的那种人，到这时也便随意的道一句：

“好吧，如果这一次也失败，哈，我们就要从头再来了。”

...........

城门外二里，有一茅屋。

此时的天边还有夕阳半残，透过茅屋的窗台与大开的屋门撒入红光，驱散了许多黑暗，也带出了很多阴影。

而这个屋子的正中有一张端正摆放的桌子，桌子的北处已经点起了灯烛，一粒金红色的焰不经风也会安静地跳动，正照亮了桌上平平摆着的一副棋盘。

这副棋盘上已经有了一局棋，这一局棋上只有一粒棋子。

李弦独自坐在这里，对着这一局棋，灯焰晃着他的脸上时而晦暗时而光明，时光在这里慢慢的流逝。

不过没多大会儿，他要等的人就来了。

门外三人，刘备，关羽，张飞。

三人来到了早已约定好了的此处，却在茅屋的门口稍为驻足。

刘备抱拳为礼，向着正前端坐的李弦说道：

“李兄，久违了。”

李弦看了看关羽和张飞，眼中多了一分笑意，随意地将手一摆，示意这三位进来说话。等他们三个进入屋中，又说道：

“玄德会下围棋么？”

这称呼传到刘备的耳中，令他稍微一愣，他本以为李弦会称他为刘皇叔的，毕竟这是他刚刚解决掉的一大块心病，大可以作为合作之后的展示成果。但他不提其实也无所谓，反正没什么差别。然后，刘备看了看李弦身前摆着的棋盘，不明所以回答道：

“刘备不善此道，不过知道些粗浅规则而已。”

李弦左边的眉毛轻轻一挑，一笑之后邀请道：

“那可是正好，与我下残局。”

残局当然是残局，就算棋盘上只有一粒棋子，只要已经开始下了，剩下的这一局棋当然是残局。

不过刘备看着这棋盘上的唯一一粒棋子，却颇有些奇怪。

此棋子是白子，而置于天元位。

不合围棋之理。

但他看见李弦手边一侧摆着白色的棋篓，而自己一边则是黑色的棋篓，很显然他的意思是下一手黑棋是该由自己来下了。

好，既来之，则安之。

刘备落座之后，从棋篓之中捻一颗黑子，下在了右下边星位。

常规下法。

而李弦见状，如毫不思考一般，随即落在了第一粒黑子的侧边。

于是这一盘棋正式开始。

.........

这句残棋还在进行之中，而关羽和张飞似乎不善围棋，也便未曾开口说话，可是当他们站在刘备的身后一盏茶时间之后，由于李弦下棋飞快，几乎是刘备一落子，他便随之而落，便令人有少许不适。

此上风夺人之势。

于是张飞看见那棋盘上的棋子已经甚多之后，便冲着李弦催促道：

“喂，你上来就让我大哥和你下棋，棋盘都快下完了，怎的下到这时候还没有结束。”

李弦的眼神一直都在棋盘之上，听见张飞催促也不看他，也不说话。

不懂围棋的人当然不知道这一残局棋到了何种程度，粗通围棋规则的刘备却心下明了：他的棋支离破碎，败象已现。

没错，这局其中，白棋几乎处处被黑棋纠缠割断，大势已去，显然已经没有获胜的希望了。

可李弦却毫无快要落败时的尴尬。

他不但不尴尬，面上还要有愉悦的一笑，心中道刘备果然是个诚人，所言果然不虚，他说自己粗通规则就只是粗通规则而已，以至于连自己这种算不上高手的老手都能把这残局下出想要呈现的样子。

不过下到这时候，也无需继续了。

李弦不继续落子，姿势也由随意变作了正襟危坐，信手指过位于棋盘诸角的几块棋依此道：

“这是袁术。”

“这是刘表、刘焉，与再下之蛮夷。”

“北方各路诸侯。”

李弦指罢之后，将面上的笑意一收，认真的道：

“这几块棋之后的发展，便是我的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