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顾沉修到了嘴边上的话，消失在顾未音看过来的目光里。

该怎么形容这一双眼睛。

自认为饱读诗书的顾沉修，在这一刻也不禁词穷了。

顿了顿，终是叹了口气，再出口便已改原意，“她怎么办？”

顾未音闭了闭眼睛，遮去溢出来的无边猩红，再度睁开时，恢复如初，顺着顾沉修看向此时脱得只余一件松垮单衣的桂嬷嬷。

冷声道：“扔凉水里！”

“碧池，把人拖下去。”

碧池叫来了流水轩的两个粗使婆子，一起合力将丧失理智正狼嚎的桂嬷嬷拖了下去。

很快，耳根子便清净多了。

“小风，你去外面守着。”他有话要和顾未音说。

待小风退下去后，顾沉修看向顾未音，眼神复杂，“你怎么知道？”

顾未音眼神微闪，避开堂兄探过来的灼目，“知道什么？”

“休要与我装傻，方才我都听到了！”

虽然当时顾未音的声音很轻，但他就在旁边，他耳朵好得很，纵然未曾听全，但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沉修两手握上顾未音的肩膀，逼其与己对视，不给她丝毫闪躲的机会，“回答我未音！”

顾未音终于抬起了头，对上面前人黑沉的眼眸。

“大哥，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未音！”

顾沉修难得失态，冲着顾未音低吼，“休要顾左右而言他，现在是我在问你，回答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

“难道说，是大伯？”这个想法一出，就被顾沉修给反驳了，“不对，不会是大伯。”

大伯是不会告诉她这些。

就算是大伯告诉的她，依着她的本性，这几年来，是绝对不会和宋氏亲近。

虽然他这个堂妹有时候很是糊涂，但并非大事不分之人，她是大伯的女儿，继承了大伯骨子里的正直，哪怕并不明显，但对此，顾沉修还是颇为自信。

再怎么说，这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堂妹。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顾未音不敢相信的瞠目，“我爹也知道？”

听到这话，顾沉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慢慢的松开了箍在她肩膀上的手，拖着如同被灌了铅的腿，慢慢挪到桌前坐下。

沉默良久。

“你的改变，可是因为知道了此事？”

顾未音闻言，目光一闪，几不可闻的恩了声。

“是了……”顾沉修轻轻一叹，“我早该想到了。”

她到底是大伯的女儿。

如此一来，近期的一反常态，倒也都解释得通了。

“大哥，你果然早就知道了是吗？”

顾未音去到他身边坐下。

顾沉修偏头看了她良久，方才点点头，“是，我早就知道了，知道……很久很久了。”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在他看来，莫过于此。

宋氏是他的亲姨母，从他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因为他没有了娘，稚子单纯天真，那时候他觉得，虽然自己没有了娘，但有个和亲娘出自同一血脉的姨母。

可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

顾沉修从小就聪慧，早熟，孩子对母性有着天然的依赖，再聪慧早熟的孩子也不例外。

顾沉修亦是如此。

可渐渐的他发现，姨母并不喜欢他。

小孩子天性敏感，对善恶有着与生俱来的敏锐，虽然他的姨母在对他笑，可他却感知得到，姨母并不喜欢他，甚至称之为厌恶。

那时候他不懂，以为是自己不够乖巧，所以，自那以后，他越来越乖巧懂事，同龄的孩子还在玩泥巴，他就已经坐在那认字背三字经。

可他的乖巧懂事并没有换来姨母的喜欢，反而对他更加的不善，尤其是在无人之时，姨母甚至都对他动了手，掐得他很疼。

直到五岁那年，午睡起来不见身边的嬷嬷，便出去寻找，那时候他们并不住在侯府，而是一所普通的三进院子里。

家小人少，一路找来，竟也无人发现他，走着走着，去了花园，看到了他姨母和她身边的桂嬷嬷。

那时候他可高兴了，终于找到人了，正准备扑过去时，却偷听到他的姨母和桂嬷嬷的对话。

“我的小姐啊，您千万要忍住了，那刚刚封了信阳侯的顾大爷已经对大小姐的死起了疑心，如果您这个时候再对大少爷下手，只怕无法交代啊。”

“我何尝不知，可是，每次看到顾沉修那个贱种，我就想起了他娘那个贱人！如果当年不是我尚小，哪轮得到她嫁给二郎，我又怎会沦为继室！”

“小姐且再忍忍，二爷不是有外放的机会吗，待咱们离开了京都，去了任上，到时候还不是小姐您说了算。”

“对，你说得对，待到了任上，我就让顾沉修这个贱种，和他娘一样，看着他一点点的中毒而死，我发善心，让他们娘俩在地底下团聚！”

五岁的他，已经知事。

虽然有很多未听懂，但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出去。

所以，他就一直躲在花丛里，直到宋氏和桂嬷嬷离开许久，才拖着麻木的身子出来。

说来也是奇怪，顾潮是他的亲爹，可从小他就不怎么亲近他，比起自己的这个亲爹，他更喜欢亲近一直待他如亲子的大伯。

所以，他便去找了大伯，并将自己偷听来的话，学给了大伯听。

虽然隔了这么多年，但顾沉修依然记得在他说完后，大伯当时的反应，亦记得大伯的那句：“果然是那个毒妇害死了弟妹！”

后来，他父亲外放，大伯找了个借口将他留在了京都。

那两年，大伯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大伯告诉他，不会阻止他报仇，也会支持他，但是，报仇分为很多方式，并不一定以命抵命才是两清，有些债，是命清不了的。

他问大伯，他要怎么做？

“好好活着，她想让你死，你就偏要活给她看，只要你活着，她每次看到你，就会觉得堵心，如此，是不是比让她偿命更煎熬？”

“你好好读书，做一个让她瞻仰你的人，最好是，她恨不得你死，却又拿你没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