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盛宴
作者:天下归元 | 分类:古言 | 字数:291.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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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喜当爹
码头栈板在熊熊燃烧。
燕绥此次乘坐的是大船,无法接近岸边,栈道一烧,船上人就除非游泳才能上岸。
但对燕绥来说这也不是问题,扔出几个果子,踩着潇潇洒洒过了岸。
其余人没他这能力,自然要慢上一步,燕绥自然也不会等他们,上了岸直奔城中。
他很快就到了酒楼附近,此时为了不给里头的人造成压力给文臻带来危险,郡守县令及其府中兵丁衙役,还有唐羡之都已经撤走,隐在附近的民居中继续监视。
燕绥到酒楼之前,只看见门口的酒旗飘舞,上头一行字鲜明。
“伊人独闯虎『穴』,阁下可敢擅入?”
酒旗一飘,待他看清字样后,忽然化为灰尘散去。
燕绥在酒楼前停住脚步。
以他的智慧,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唐羡之告诉他文臻进去了,那么他此刻要进去,就很可能给文臻带来危险。
若为文臻安全故,便不能硬闯,乖乖退去。
又一阳谋攻心。
燕绥立在风里,看酒楼星火连闪,默默停住了脚步。
……
酒楼里,文臻和方袖客对视。
文臻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熟人,原本两个计划几乎瞬间便都崩盘。
她原本打算根据酒楼里人的人品情况,启动计划一或者二。计划一是如果确实如县令所说,这就是一群『性』情恶劣的母老虎,那么她下毒,干翻这一群人。
计划二是如果这群人如她所猜有苦衷,那么她的饭就没有任何问题,吃饭的时候人会放松,她对自己的美食有信心,再根据大家透『露』出来的信息,决定要不要帮忙,以及帮忙到什么程度。
而且她还要找一个人。
但此刻方袖客的出现瞬间夭折计划一二,然后她也在瞬间内做出了计划三。
如果方袖客叫破她身份,她就大喊一下那个某人。
楼梯上,方袖客有趣地瞧着她,瞧着这个快要被当面拆穿却还面不改『色』连眼珠都不转一下依旧一脸憨拙的少女。
一霎有点难熬的静寂。
然后她忽然笑了。
道“哪里来的小厨娘,烧菜这么香!”
文臻的心脏砰一声落回胸腔,随即又泛上深深的疑『惑』来。
这袖娘明明认出她了,为什么没有揭穿?
那袖娘却已经纷纷和众人打招呼,接过众人递过来的饭食,也掀起裙子坐在楼梯上,大口大口吃起来。
众人似乎对她十分亲昵尊敬,都围在她身边,一边和她叽叽呱呱谈这小厨娘厨艺了得,向她介绍哪道菜更好吃,一边说些今日的事。
文臻等的就是这个,一心二用,一边在厨房继续大展身手,一边竖着耳朵听。
“好像县令的人撤走了哎!说客也不见了!”
“就把咱们晾这儿了?”
“不会的,照我看,说不定是军队快要到了,所以这些人才撤走了。”
“那咱们怎么办?他们不管姚县丞和云老板刘老板了吗?袖娘,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方袖客瞟文臻一眼,看她专心炒菜头也不回,唇角『露』一抹笑意,“哎哎那凤尾虾再给我一个……能怎么回事,他们找到救援了呗。”
“救援,救援在哪呢?”一个面容冷峻的女子便问。
“管它救援在哪,今儿个不答应我们要求,就一个个推下去。从刘贼开始!这老混账,这么多年盘剥了我们多少钱?签的契书藏陷阱,十年已经不短,居然还会自动转成终身;说好的按等级定绣品价格分成,结果统统定成丙等,给皇后绣凤袍的手艺,定成丙等!没有休假,不能生病,请假就扣钱,休多了还会直接降丁等;丙等三十取一已经低到不能再低,还要做两份账本,再加上那许多扣钱名目!没日没夜累死累活,手快残了,眼睛快熬瞎了,每个月拿那几个钱,不够看病!都不用他们发善心,但凡银子按规矩按时给,月娘那妹妹,都不至于死那么早!”
一个年轻『妇』人,大抵就是那月娘了,闻言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就月娘那技艺,放在天京,大户人家抢着要!上次那个天京客商怎么说的?月娘的一个『乱』针绣帕子,卖到了一百两银子!一百两银子!天啊,月娘在这里,三辈子都挣不到!那些钱啊,那些我们挣的白花花的银子啊,都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去了绣庄庄主的口袋里,去了县太爷和郡守的宦囊里,去了唐家的金库里!”
“这些黑心肠丧了八辈子德的老爷们,看咱们不想争取绣凤袍,便拿奖励来骗咱们,搞什么比试。到头来坑了咱们所有人!”
“话说……”忽然有人幽幽道,“铃娘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话一出,便如冷水入热油,沸腾的怒骂声立时平息,众人面面相觑,大多人都『露』出凛然畏惧神情,呐呐不敢言。
还是那个一开始遇见文臻的少女,半晌怒声道“怎么死的?难道真是玉娘刺死的?玉娘和铃娘关系最好,怎么可能为争个凤袍绣艺第一就杀了铃娘?”
第一百章 喜当爹
一开始说话的那个冷面绣娘立即反驳,“不是她是谁?刀还能自己跑她手上?玉娘素来就是个善妒的你们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良久之后,一个少女低低道“我怀疑这事和凤袍有关……”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人捂住了嘴。
那个脸『色』蜡黄的『妇』人沉默一阵道“到底怎么回事,大概也只有玉娘知道。咱们捆了这几个人在这鼎泰楼,只求一个自由身和换回玉娘,但现在看来……”
众人神『色』都暗淡下来。
文臻听了这许久,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所谓的争风不存在,抢凤袍制作权也不存在,想抢的是那三个绣坊主,但这些绣娘却不积极。她们被盘剥得厉害,凤袍绣制又繁琐,要求又高,压力又大,钱还不多给一分,皇后也不会因为穿了凤袍满意就召她们去天京,于她们半分好处都没,她们干嘛要为此争得要死要活?
但是和绣坊主签了死契,只好去参与,然后在竞争过程中,有绣娘发现了问题,看样子被杀人灭口,出手的人顺手拖了另一个绣娘做替罪羊,其余绣娘深感恐惧,便闹起来,一开始还只是和绣坊主之间的纷争,但可能受到了威胁,再加上往日积怨,早就不堪剥削,干脆团结起来,拼死为自己争取一回。
绣坊是当地支柱产业,现在所有重要绣娘齐聚于此,一旦全部被杀,当地整个产业都要瘫痪,官府应该不想看见这种事情发生。
但如果不烧掉契书,获得自由,这些绣娘应该就会被关进绣坊,劳作到死。
文臻回头扫了一眼,看见这些绣娘脸上的茫然,她们在恐惧和愤怒驱使下,一时冲动做下了大事,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不知道下一步迈入的是地狱还是深渊。
文臻却知道此刻三千铁甲正在快速行进,月『色』下黑甲如移动的一大片乌云。
知道唐羡之已经抵达漳县,如果凤袍真的有问题,如果这事背后真的有唐家的意志,那么唐家绝不会在乎区区上百绣娘的『性』命,也不会在乎直接砍断漳县的支柱产业。
知道门阀的作风和决心,只以大局和利益为重,人命不过是贵人唇齿间的谈笑,指间轻轻翻过的账簿数字。
文臻手下不慢,心里却在想,那个袖娘呢?唐羡之说过她叫方袖客,她在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
楼梯上方袖客在说话,每个人都对她态度亲切,隐含几分尊敬。方袖客也十分随和自然,和你搭讪一句,和她调笑一声,显见得十分熟稔。
文臻渐渐听出来,方袖客在本地有产业,就是这酒楼隔壁的青楼的老板娘,之前比试中绣娘惨死,其余绣娘遭到生命威胁,被莫名人士追杀,惊吓之下到处『乱』蹿,是在场的方袖客把人聚拢,带到她的青楼里,又把青楼大开四敞,使那些莫名出现的人士无法趁『乱』行凶,救了很多绣娘的命。之后绣庄庄主和官府要和绣娘谈判安抚,绣娘们出于对她的依赖信任,也选择了这家酒楼,果然在谈判的时候官府出了幺蛾子,假意同意作废契书,放绣娘们自由,要大家举杯庆贺,想要在酒中下『药』将她们『迷』昏,又是被方袖客叫破,当即便大打出手,天针庄主惊慌下失足坠楼,事情演变得不可收拾之后,众人不得不铤而走险,扣留县丞和两位庄主,和官府僵持上了。
文臻听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医学大师的孙女会跑到别的城池做青楼的老板娘,古代也这么开放了吗?这位还是黄花呢。
方袖客对唐羡之十分有兴趣,这些绣庄其实也是唐家暗中控制的产业,那么她的立场真的是帮这些绣娘的吗?
方袖客和唐羡之什么关系?唐羡之明知道这里有『乱』,依旧不急不忙,似乎什么动作都没有,是不是因为他安排的棋子早已落子了?
所以方袖客没有叫破她?
因为她觉得,两人的立场是一样的?
文臻进来是为了找人的,但此刻,她有些犹豫了。
这种眼看人一步步陷入深渊的感觉不大好啊。
但现在方袖客先入为主,已经获得了绣娘的信任,她一个莫名出现的人,要想推翻众人对方袖客的信任,实在难度好比让燕绥穿不对称的衣服。
正想着,方袖客对她招了招手,道“小厨娘,你炒两个新鲜的菜,配上饭和汤,跟我去给客人送饭。”
文臻正中下怀,急忙弄好,用托盘装了上来,其余人一拥而入厨房,各自找自己喜欢吃的。
文臻跟着方袖客后面,看她衣袖飘飞,衣领宽大,前『露』胸口后『露』脖颈,低低的后领『露』出半朵艳红『色』标记,不知道是胎记还是装饰,看上去像花的形状,实打实的青楼老鸨的打扮,走路姿态也风摆新荷,袅袅婷婷,想起看见她在秀水街摆摊的一身流浪气的小摊贩模样,心想真是个s大神。
两人上了二楼,穿过大堂,走到一个狭窄的拐角,文臻想着差不多了。
果然方袖客停下脚步。
第一百章 喜当爹
她转身,黑暗里目光亮得像只小野猫,唇角笑意流『荡』,忽然伸手来捏文臻的脸,“他让你来的?”
文臻状似无意偏偏头,便躲过这不知好意恶意的一捏,心想果然如此。
便也笑道“看样子已经不需要我了,袖娘。”
方袖客撇撇嘴,“他还是不信我呗。”
文臻闲闲靠着栏杆,道“袖娘打算怎么办?”
方袖客回头看楼下,道“说到底也是一群可怜人。其实唐家无意盘剥过甚,毕竟那样的世家也需要名声。是这绣坊庄主和当地官府勾结可恶。中间不知道揩了多少油水去。公子的意思,原本要我查清楚到底官府和坊主都做了些什么,顺便看看哪些绣娘知道了那件事。知道那件事的自然要清理掉,不知道的,便留她们一命。”
文臻心想那件事?哪件事?和皇后凤袍有关吗?
便笑道“看样子你已经有数了。”
“所以他让你来干嘛?”方袖客斜睨她,“就这么不放心我?因为我问了那几句话,就觉得我会因妒生恨?”
“怎么会呢。你是那么大气的人儿。”文臻甜蜜蜜地笑,“唐公子怕你孤身在里面有失,让我来照拂一下。”
“他舍得?”方袖客笑,“你们都未婚夫妻了,怎么还称呼这么生疏?”
“不然呢?当你面称呼我家夫君,或者羡之亲亲?”文臻白她一眼,“我这不是怕刺激你嘛。”
方袖客便笑,又伸手来捏她脸,笑道“现在终于有点明白何以公子会看上你了。”
文臻这回没躲,『露』一脸坦『荡』笑容。
她素来擅长与人打交道,有种天生的亲切又不过于亲昵的态度,能让人自然放下心防,觉得可信赖喜爱,她靠这样的技能,上至皇宫下至草莽,无往不利,对付一个区区方袖客,自然也不在话下。
果然这一捏之后,方袖客态度又亲近几分,倚着栏杆看着楼下,叹口气道“那个月娘,应该是知道几分的。秋娘子,就是那个皮肤有点黄的『妇』人,可能也知道一些。但现在问题是,秋娘子审慎多疑,应该不会随便泄『露』。月娘却是个敏感胆小的『性』子,平日里嘴也碎,很可能已经给人透过风,还可能不止一人。”她转头,看着文臻,道,“刚才公子已经给了我指示,说这群绣娘中有人应该有问题,为免带来麻烦,让我把这群绣娘都一起灭口。”
文臻心中一跳,面上神『色』不变,只皱眉道“全部灭口难度太大。牵连也大,公子想好如何善后了么?”
“推给当地官府和绣坊坊主便是。反正他们也该死。巧得很,”方袖客满不在乎地道,“其中一个绣坊坊主,私下还和季家有点勾连。”
文臻恍然,心想这就难怪了。三大门阀相互之间倾轧颇烈,这其中想必也有朝廷的手段,保不准这事儿背后本就有季家的手笔,那么唐家反扑也不奇怪。
季家煽动勾结坊主,导致绣娘闹事,轻可让唐家织造蒙受损失,重可以为唐家带来麻烦。
那凤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季家手笔还是唐家的?
她试探地道“想不到凤袍的事情居然会被发现。”
方袖客忽然回头看她,目光深深,看得她心头一跳,面上却一派自如,赶紧补救了一句,“可见什么事都自有端倪。”
方袖客看了她一眼,掉转头去,道“凤袍的事情,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我觉得,唐家要出手,总不会拿自己旗下的绣坊来做。”
文臻想也是如此。但不敢多说,只一脸足可应付万事的了然的笑。
这时候拐角那边的雅间有声音。方袖客恍然道“哎呀,差点忘了正事。来来来。”
急忙拉着文臻去那雅间,门一开,她笑『吟』『吟』对里面道“饿了吧,给你送饭来了。”
屋内的人转头,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文臻,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心底还是涌上浓浓惊诧。
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司空昱。
先前一星灯火之下,她看见的窗前的脸,正是司空昱的。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要进来,她还有问题要问司空昱呢。
屋里点了灯,用帘子密密遮了,司空昱看见她一脸惊讶,文臻对他笑了笑,也略带惊讶地问好。
她想过要不要遮掩行迹,后来想她作为宫中御厨,朝廷官员,认识司空昱是应该的,装作不认识才可能引发怀疑。
她之前就想过了,不管什么人都要吃饭,厨子身份是最容易打进去的,果然,现在,就有机会给司空昱送饭了。
她和司空昱寒暄了几句,问他为何会在这里,司空昱道天机府学习的人,也会有各种出外任务进行训练,漳县这边出了事,他就被派来查看。酒楼说合的时候他也在,作为两边的中立人看着,闹出事情之后,他没有帮官府那边,反而出手救了一个险些被推下楼的绣娘,所以得到了招待,但众绣娘不能确定他的立场,不肯让他离开,要他留在此地,他正好也想查清楚一些事情,便留了下来。
文臻心里想问他君珂的事情,但方袖客在一边,不好开口,正想着怎么问,忽然底下有人在唤方袖客,“袖娘!袖娘!刘老贼刚才差点逃跑!”
随即又有人更惊慌地叫,“袖娘,袖娘,我们好像又被人包围了,对方好像是郡尉府的士兵!”
方袖客站起,说一声“不要慌!”,也来不及和文臻司空昱打招呼,便蹬蹬蹬地下去了。
文臻得了机会,立即便问司空昱,“你给我写的信——”
未等她问完,门忽然砰一声被撞开,一个冷面『妇』人带着几个满身江湖气的汉子站在门口,道“这位姑娘,袖娘请你下去。”
文臻心想这不是已经说开了吗,怎么忽然又这么戒备了,但此刻已经不能再问,只得扼腕地起身,跟着那群人下楼。
那群人将她夹在中间,文臻走着走着,忽然发觉不对。
这不是她先前上来的楼梯。
这酒楼有两侧楼梯,这是另一面的楼梯,因为比较偏僻,人比较少。
文臻走着走着,听着木板楼梯咯噔咯噔之声空洞,没来由地便觉得心下不安,转过拐角时候,看见底下不少绣娘,有些是先前吃过她饭的,有些不是,人人仰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那眼神动作,看得她心中一寒,几乎就要转身逃走,但身后也被人堵得死死的。
文臻察觉不妙,正在思考着到底用什么办法来解决,是战是逃,忽然一个女声尖利地道“她不是什么可怜的小厨娘,她一来,郡尉的兵就来了,她一定是『奸』细,杀了她——”
“嚓。”身后轻微拔刀之声。
文臻一个翻身便跃上栏杆。
她原本是打算冲上楼拉住司空昱逃走,让司空昱保护她,但这一站在高处,她忽然看见半开的后门的一段院墙外,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高颀,光线昏暗看不清脸。
但对于文臻来说,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是燕绥。
心中一边想哦买葛还是给追上了一边大喊哦买葛追得好!
嘴上已经爆发式叫了出来,“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