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作者:赤军 | 分类:历史 | 字数:295.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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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将将
裴该颈侧中箭,当即“哎呦”一声,朝后便倒,好在有马镫系着脚,并未跌落。部曲们急来救护,裴该挣扎着直起腰来,重新坐稳,伸手在颈侧一摸——那支箭力道十足啊,竟然穿透了盆领,直插入颈中,还好其势已衰,入肉不深。
但是脖子上却糊满了鲜血。裴该一咬牙,奋力将箭矢拔将出来,斜眼瞥瞥,血仍在流,却没往外标——可见没山颈动脉。
有部曲双手捧着块白巾,恳求道:“大都督请下马,容人为大都督裹创。”
裴该一撇嘴,伸手扯过白巾,捂住了伤口,嘴里却:“胡贼仍在,我既不退,亦绝不下马!”随即扬声高呼道:“我但不死,终要杀尽胡贼!”
裴该不怕死吗?每当箭支从耳旁擦过的时候,他都忍不住要眯眯眼睛,面部肌肉也是一颤,此乃人之本能。但他知道,自己若然后退,必然影响士气,即便原本营垒便不可守,有自己跟这儿杵着,也能多扛上几分钟。这些年他管理偌大的地盘,整训如此强军,若纯以这时代的手段根本就行不通,而若套用后世的成法,也有水土不服之虞,导致心力交瘁。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到:“我已经把历史篡改得面目全非了,哪怕这就挂掉,也可无憾了吧。”
正如昔日自己所——“若事不协,意难违,或身死而国灭,或国灭而身死——然我宁先死,不忍见中国之亡也!”中国亡不亡的,我死了就都不知道啦;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怎忍心见这支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军队,就在眼前彻底崩溃呢?!
他确实也有点儿后怕,那支箭若再深入一分,或者偏一点儿正中大动脉,估计自己今就交代在这儿啦。即便不死,只要一落马,士气必受重挫,全军崩溃就在眼前。所以越是这种紧要关头,自己越是不能后退,一退那就全完!
身处激斗的战场,饶热血不由自主便会沸腾起来,生死须臾之间,反倒容易看淡。裴该心我死又如何了?祖逖尚在,洛阳复得,终有改换日的那一到来。我即便被一箭射死,也能流芳千古,名垂竹帛,可若是军败而逃,能保证肯定逃得掉吗?若是背后中箭而死,这个污点就算史家不言,我自己心上的坎儿都过不去!
哦,我要是死了,什么坎儿也都无所谓啦。然若败逃时为胡寇追上,还得自己动手自杀,那多憋屈啊!
不管了,我不退,也不逃,且从今日之战窥看,老爷是不是反对自己改变历史,自己究竟有没有主角命格吧。
裴该傲立不退,确实给晋军上下平添了三分勇气,加上胡兵反复冲击晋垒,也很快就成强弩之末了。
陶侃垒不可守,坚要出战,是因为来得仓促,又连日被刘粲逼着打,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修筑牢固的防御工事——就算他有精力,士卒还没有体力呢——实在难当强兵蹉踏。但营垒终究是营垒,沟渠、土堆,还是能够起到一定防护作用的。
而胡军数量虽多,但轮番发起猛攻,午前即有一战,午后裹甲续斗,体力普遍衰兔比晋军还要快,最终刘粲甚至把刘骥疲惫不堪的兵马也都调上去了,却只差一线,始终不能攻破晋垒,伤亡数字反倒直线上升。诸将都劝,不如暂且罢兵,好生歇息一晚,来日再战,必破晋垒。刘粲道:“彼知垒不能守,唯不敢退耳。我若就此罢兵,裴该今宵必遁!”
王琰劝道:“裴该若遁正好,我军可以顺利下平,蹂躏晋土。而若不计伤亡,不顾士卒疲累,即破晋垒,亦恐无力向前了,殿下三思啊。”
右车骑将军王腾也:“可暂歇息,点选精骑,候今宵敌遁,便往追杀,能获大利。殿下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刘粲尚且犹疑,忽报荡晋将军呼延实在进攻晋垒时为流矢所中,负创甚深,所部护主心切,已皆败退了。这算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刘粲无奈之下,这才只得下令鸣金收兵。
耳听得对面锣响,裴该就觉得整个身体都瞬间发软了。这才让部曲搀扶着下马,命医者前来清洗、包裹伤口。陶侃策马而来,对裴该:“今宵必退,否则全军尽没。”裴该问他:“敌必来追,奈何?”陶侃答道:“可使刘夜堂断后。”
于是当日晚间,晋军悄无声息地便即撤出了营垒,朝向合阳方向退却。刘粲派王腾率骑兵两千来追,才刚踏过晋垒,突然间营垒中连声鼓响,随即乱箭齐发……
陶侃预先命刘夜堂率部潜伏营中,关照他:“胡寇若遣步军来,是夺我垒,将军可急退。若遣骑军来,必为追我,或不及细察营中,将军乃可起而一搏。”
晋人留兵断后,本在情理之中,王腾原先也是有所警惕的,然而他率兵驰近晋垒,营中却毫无声息,就此疏忽——要么根本就没人断后,要么断后兵马未曾设在此处。他急于追赶裴该,不及细查,便即穿营而过,结果被刘夜堂兜抄了后路。
关键此处距离合阳城并不甚远,也就二十多里地,晋军若是没命狂奔,估计刚亮就能逃进城郑而自己虽然统率骑兵,终究对于地理并不熟悉,大黑的,战马也跑不快,万一追不上怎么办呢?
第十八章 将将
因此而立功心切,轻敌冒进,王腾遂被刘夜堂从身后发起猛攻,先是弓弩齐发,继而挺矛直进,胡师大败。刘粲听得前方动静,急忙再遣兵马往援,却已经不赶趟了,刘夜堂在杀败王腾后,也率所部急急南归。他才跑出五里地,便又遭遇了董彪所率第二支断后兵马,得闻胡兵尚远,于是并肩而撤。
裴该这回倒是逃在了全军之先,在部曲护卫下率先进了合阳城,也不休歇,当即布置城守事宜。
旋即陶侃入城,来见裴该,拱手请罪道:“大都督付侃以御胡全任,今日丧败,侃之罪也,恳请责罚。”
裴该虽至军中,但他知道自己的统驭之能远不能与陶士行相比,所以只管登楼观阵,具体指挥仍然毫无保留地委任给了陶侃。只是陶侃该撤了,裴该却要他再守两,也等于是在军事上有所掣肘啦。
但陶士行是个精明人,加之性格温和,向来不愿意得罪上官——在原本历史上,王敦贬其为交州刺史,他二话不便上任去了,就没跟周访似的硬顶——唯恐裴该心情不畅,诿过于己,所以还是我先端正态度去请罪为好啊。
裴该赶紧伸双手揽住陶侃的膀子,:“日间战败,乃力不侔,非陶君指挥无方,何罪之有啊?且陶君早便与我言,军士疲惫,难以再战,且若还垒,丧败必矣。我不听陶君之言,乃至于此,过失在我,陶君幸勿自责。”
其实败退合阳,也不能是裴该的责任——即便陶侃要退,也可不能大白地正当胡军便即撤离啊,本来就需要熬到晚间再。但裴该直接就把责任全都揽上身了,因为他总是觉得,上位者把责任推给下属,是一件很龌龊的事情。我既然全权委托给你了,就应当无条件信任你,即有失误,那首先也是我用人不明之过。再者了,他手下能够独当一面的,唯有陶士行,若是因为一场败仗便生了嫌隙,反倒更划不来。
随即拉着陶侃于榻上并坐,裴该笑笑:“我两日来登楼以观陶君用兵,获益良多,稍稍挫折,不足为伤。”
陶侃很知趣,就附和着问:“正要请问大司马,于侃之用兵,有何教诲啊?”
裴该哪有什么教诲——“陶君当世名将,用兵仿佛孙、吴,然而亦有今日之失,可见云兵无常胜者,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等等,的是良言。我之获益有两,其一,有良将斯有锐卒,有锐卒斯能战胜,我今不胜,非将不良,实兵卒尚不勇锐之故也……”
裴军自从大荔之战以来,就几乎没碰上过什么强劲的对手,导致军中普遍滋生出了骄横之气,裴该作为主帅,多少也受到点儿影响。他甚至会觉得,我只要粮秣、物资充足,靠着训练出来这几万精兵,足可横挑下——之所以还容你刘聪父子、石勒叔侄肆虐,不是我打不过你,纯属我粮食不足啊。
可是这两日所见,胡军之勇就不在己军之下,即便同等数量对敌,都没有十成胜算,何况兵力不足呢?主要游牧民族往往打就套马、射狼,比起那些才刚放下锄头不久的晋人来,生战斗素质就高,即便屠各和南匈奴上层已经泰半汉化,中下层勇气未褪、凶焰未除,是不能太过轻视的。
从前裴该也隐隐地警惕过,不能把敌人想得太简单,在战术上必须要重视敌人——否则的话,祖逖之才过于陶侃,为什么在原本的历史上长年止步于大河以南,竟不能前进一步哪?
石勒固为当世之杰,但在历史上,他打败刘曜就有相当大的偶然因素;刘曜能够篡窃胡汉,纯因靳准作乱,未必刘聪、刘粲父子就远不如刘曜。那么自己只重视石勒,却轻视平阳刘氏,合适吗?
想想偃师之战,刘粲先遁,自己又有祖逖相助,才能击败刘敷;再想想大荔之战,刘曜所领多为氐、羌,而非屠各、匈奴之精锐。不能因为自己打败过刘敷和刘曜,就不把刘粲放在眼里了。
原本这些隐隐约约的念头,这两日仔细观阵,乃至于败退合阳,才彻底泛上心头,使裴该深自戒惧。
陶侃闻言便道:“铁须锻锤,才能成器,卒须磨炼,始可成军。我军实为下劲旅,唯年来扩军过速,乃至蹉跌——大司马勿太过虑。且即今日之军,较之侃昔在江南所领之部,无异于猛虎之比羔羊也。”
裴该点点头,继续道:“我之所得二,战阵之上,情势瞬息万变,要在指挥、调度得宜。即以日间而论,症右之间一露破绽,胡便趁虚而入,可见陆衍、董彪,不如乔泰远矣……”
其实更重要的是,打仗不是玩游戏,军情丕变之际,不可能给你长考的时间,而即便有时间考量,也未必就能及时调度到位。士兵不是棋子,因为各种因素的制约——包括通讯、士气等——不可能听从指令后就能完全一板一眼地执校所以军事不仅仅是门科学,也是一门艺术,没点儿赋真的不成。
都强大的组织力能够使整支军队都如臂使肘,如腕使指,但那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已,实际运行过程中,再有组织的军队,行动都可能有所迟延。
陶侃对此回应道:“侃不揣冒昧,大司马原从诸营督,唯刘夜堂、甄随可当方面,余皆寻常人也,则乔泰为胡之宿将,陆衍等尚且稚嫩,自然难及。”
裴该问他:“假以时日,可成才否?”
陶侃想了想,回答:“若止使领一营,可为良将。”意思是,那几位也就到此为止啦,不大可能有更长足的进步,即便通过长期锻炼,率领个五六千不到一万人,勉强敷用。
裴该不禁蹙眉,叹了口气:“人才难得啊……”随即问陶侃:“以君看来,我可将兵几许?”
陶侃答道:“大司马但将将可也,何必将兵?”
裴该笑问道:“如陶君,可将几许?”
陶侃拱手答道:“侃不敢言‘多多益善’……”
这是韩信的典故。刘邦曾经问诸将,我能带多少兵啊?韩信陛下不过能将十万兵。刘邦就问那你呢?韩信答道:“臣多多益善耳。”我统兵没上限,给我多少人,我都能给管理好,还能打胜仗。刘邦就笑,你既然那么能,为什么被我所擒呢?韩信答道:“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
陶侃我不敢自比韩信,我也不可能统率太多兵马,但他不敢我能带十万人,那就等于自比汉高祖了。他对裴该“大司马但将将可也”,因为身为一国执政,只要不明着比拟,拿裴该类比刘邦是不会犯忌的。
裴该笑道:“汉高所统十万,皆农兵也,良莠不齐。我寄望陶君异日可将十万正军,为我横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