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风云
作者:尾火狐 | 分类:武侠 | 字数:127.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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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辰砂
第三十一章 辰砂
林皆醉微微一笑,段玉朗也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很大,嘴角咧开一个几不可能的弧度,眼睛却眯了起来,这样子看上去颇有几分诡异,段玉衡道:“二哥,你扮什么鬼脸?”
段玉朗没有答话,忽然间,他的七窍中都流出血来。
? 一直到了很多年之后,段玉衡始终都还记得这一幕。
夜色晦暗,月色昏昏,他的二哥,段氏实际的掌权者之一在他面前七窍流血,缓缓倒下,之后再也没有站起来。
在段玉衡的身后,一间间的禅房灯火熄灭,同样再也不曾燃起。
有那么一段时间,段玉衡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座石像。直到林皆醉已经过去查看段玉朗情形的时候,他才终于发出了声音,“二哥,二哥!”
他踉踉跄跄地就往前冲,尚未来到段玉朗身前,林皆醉已然拦住了他,防止他碰到段玉朗身体,“三哥,节哀。”
段玉衡猛的转过头,“你说什么?”
“节哀。”林皆醉手上加劲,扣住段玉衡,“二公子已死。”他知道自己下一句话可能更为残忍,但却不得不说:“不要直接触碰尸体,二公子中了毒。”
段玉衡用力挣扎起来,以武功而言,段玉衡本在林皆醉之上,林皆醉心知再挣扎几下自己未必制得住他,只得用力扭住段玉衡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你看,禅房的灯都灭了!”
段玉衡抬眼望去,霎时滞住。
保国寺占地范围极其广阔,禅房成片,这其中除却无余方丈、无名大师等七位高僧外,其余僧人亦有数百。入夜之后,原本应是灯火烁烁之象。然而现下一眼望去皆是黑暗,在他们身上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林戈在他们身后道:“我去看。”说罢,不待林皆醉回话,展身形已消失在夜幕之中。
林皆醉看向他背影,轻轻吁了一口气,放开拉住段玉衡的手。
段玉衡踉跄两步,但终于是自己站稳了身子。他看向倒在地上的段玉朗,泪水滚珠一般落了下来。林皆醉则从怀中取出一副手套戴上,仔细检查了一番。
然而他辨认不出,段玉朗中的到底是什么毒药。
他取下手套,看向四周,白日来时,寺院庄严肃穆,如若世间净土;现下却是黑影憧憧,一扇扇或开或闭的门户仿佛通往鬼蜮的通道,因其未知,愈发阴森。
一阵夜风吹过,屋檐下佛铃铁马一阵乱响,震得人心头发慌。林皆醉不发一言,静静凝视着四周,一只手已触上了络绎针的机簧。
风慢慢停了下来,铃声响了一阵,亦是慢慢归于宁静。但林皆醉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下来,忽然间又是一阵疾风掠过,他心头一紧,却在看清来人的时候轻吁了一口气,放开了络绎针。
那是林戈。
他一手执着剑,向来没什么变化的脸上似乎也多了些不同的东西,几近于同情。他飞快地扫了段玉衡一眼,随后看向林皆醉,“没有。”
他道:“没有,活人。”
? 段玉衡怔怔地看着林戈,“你说什么?”
林戈便重复了一遍:“没有活人。”
“方丈伯父呢?”
林戈摇了摇头。
“无名大师呢?”
林戈又摇了摇头。
“保国寺内我的七位长辈呢?上下几百名僧人呢?打扫的杂役呢?”段玉衡一句接一句的问下去,声音中带着自己尚未发现的绝望,一双眼紧紧地盯着林戈。
这一次林戈没有再摇头,他也看向段玉衡,声音清晰地道:“都死了。”再一指地上的段玉朗,道:“中毒,和他一样。”这一句话,却是对着林皆醉说的。
林皆醉点了点头,尚未回答,却见段玉衡身子摇晃几下,口中有血涌了出来。他一惊,难不成段玉衡也中毒了不成?连忙扶住段玉衡身体,搭脉查看,幸而后者不过是由于刺激过甚方才吐血,他吁了一口气,取了枚凝神药物塞到段玉衡口中,低声喝道:“三哥,冷静!”
段玉衡的第二口血已到了喉间,却被口中冰凉的药物一激,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他略清醒了两分,不由哽咽道:“四弟……”
段玉衡后半句话犹未出口,林皆醉忽把他往身后一拉,段玉衡此时神志昏沉,自不能反抗,却听林皆醉的声音沉肃了下来,“有人来了。”
? 段玉衡茫然抬起头,却见对面屋檐黄瓦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沉沉的影子。
又一阵夜风刮过,云彩飞散,若隐若现的月光清晰了几分,夜空中的影子也愈发的分明起来。几人见到那人身上穿一件僧袍,赤足不着鞋袜,僧袍的袖子宽大,在夜风中猎猎舞动,正是曲莲。
他看着林皆醉笑道:“啊,长生堡的小总管和他的跟班,小段三,你们还活着。”
林皆醉看着他,平静道:“何不下来说话。”
曲莲笑道:“好啊。”????????????????????????????????
他轻飘飘一跃而下,落地无声。这份轻功较之先前在护国寺中的表现又自不同,却是高明了许多。
第三十一章 辰砂
林皆醉道:“你从牢房里逃出来了,下了毒,保国寺的人是你杀的。”
这三句话,没有一句是问句,皆是肯定的语气,曲莲笑了笑,“没错。段家的点穴法其实很有些门道。可惜他们把我的武功估计的略低了些,点穴的时候,用的内力就少了那么一点儿。晚上也就解开了。”
不是他们估计低了你的武功,而是白日时你刻意隐藏了自己的武功。
这句话,林皆醉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问道:“你的毒药藏在何处?”?????????
曲莲“啊”的一声张开了嘴,他面上还带着笑意,月下露出一口惨白的牙齿,“段玉朗也算得上细心了。”
但他没想到有人还会把毒药藏在口中。林皆醉想。
曲莲笑道:“西南七十二种禁药,排行第一的是桃花瘴,可惜制作麻烦;排行第二的是随水流,这药就很好,做也容易,下毒也容易,在水里加上一点儿就够了。要是你们今天吃了晚饭,也就随这几百人一起上路了。”
随水流的厉害之处仅次于桃花瘴,无色无味,一溪水中加上一点儿,整条溪水再无生机。若他将这毒药洒在水缸之中,寺内的僧人再拿这水去做晚饭……
曲莲又笑道:“原本想着,今天不过杀一个无余,最多搭一个段小二。没想到小总管要逞英雄,偏要救人。这可多么好,正被我找到机会,一寺人都被我杀了。小总管,我可要多谢你啦!”
这等言语相激,对林皆醉作用委实不大,但段玉衡听了却又不同,他站直身子,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曲莲自是看得分明,却故意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哦,小段三没死,不过反正被段小二他们养废了,死不死的也无所谓。”
段玉衡忽地低吼一声,身法奇快地冲了出去。
按说段玉衡的武功原本不俗,但他此时遭受沉重打击,神智昏昏,出手时全身皆是破绽,交手不过几招,就已经被曲莲一掌扫中前胸,段玉衡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觉胸口一滞,又一口血吐了出来,这口血却和先前不同,竟是漆黑颜色。
曲莲掌中带毒,而且,毒性不浅。
林皆醉一把扶住段玉衡,塞了一颗先前泊空青所赠药物在他口中,段玉衡口边不再涌血,喘息却仍旧急促不已。曲莲含着笑,一步步地向前;林戈执剑上前一步,眼神极是凶狠,仿佛蓄势待发的野兽一般。
眼见局势一触即发,林皆醉却忽然将段玉衡交到林戈手里,林戈一怔,林皆醉却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到身后,冷冷道:“诸辰砂先生,你又何必以大欺小?”
夜色几是在一瞬间凝固,原已中毒的段玉衡挣扎着自林戈怀中抬起头,而照耀在曲莲身上的隐约月光却忽然变得晦涩起来,他骤然停下脚步,目光投向林皆醉。
林皆醉也看着他,“你先前对段氏几位公子的称呼,不是平辈之间的叫法。”
“曲莲”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起来,林皆醉续道:“可若是无余方丈的表弟称呼晚辈,那便说得通了。”
“除此之外,你毒学造诣过人,武学亦是十分出色,又能在短短一个下午内,解开段家独有的点穴法,这样的身手若放在曲莲身上,未免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可若说是褚先生,那便是情理之中了。”
“曲莲”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现下的年轻人中,倒也有长了眼睛的啊。”这一句话颇为讽刺,却被他说得语调悠长,声音与前番全不相同,带着些西南原有的声气,偏又混了三分江南的水音,绵软而含糊,竟有种说不出的荡气回肠。
与此同时,“曲莲”身上的骨节发出一阵阵爆响,身形骤然拔高了许多。先前看他扮成小沙弥,还是十几岁的少年身形,现在看来,虽然依旧是身形纤长,却已是成年男子的模样。
就是林皆醉在江湖这些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了得的缩骨功。
“曲莲”又在面上一抹,一张面具被他除了下来,这面具十分奇异,居然是连着头皮一起。带这面具时,他扮成小沙弥,自然还是光头模样,可除下这面具后,却露出了一头乌发,在夜风中飞舞不定。
然而发虽乌黑,那人却已不年轻了,看样子年近不惑,少年时轮廓当生得颇精致,现下眼角却已多了细密的纹路。他把那张面具仔细地收入怀中,笑道:“好徒弟,你这张面皮,还是先收起来罢。”
林皆醉心中一跳,隐隐想到了一个可能,那人看他面色,便笑道:“你想的没错。”
铁网山上死的,是曲莲;活下来的,则是褚辰砂。
? 褚辰砂看林皆醉看得仔细,林皆醉却也一直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但此人行动极是谨慎,就是用缩骨功又或除面具时,仍有一只手隐入袖中,时刻防备。林皆醉方才见他与段玉衡动手,诚然当时段玉衡神志不清,但能在数招之内将其击倒,亦说明此人的功力委实了得。
而且,他很可能已经拿回了自己的那些毒药暗器。
终于林皆醉并没有在此时出手,他微微颔首,“褚先生。”
褚辰砂看着他,也慢慢笑了,“小总管。”
褚辰砂这一笑,眼角的纹路更深,但面相却奇异地显得年轻了几分。若换成旁人,这样的笑容看上去似乎还有些友好的意思。但林皆醉自幼便听说过褚辰砂的名声,心知以此人性情,前一刻含笑,下一刻翻脸委实是常事,并不敢放松警惕。
然而他却也清楚,虽然现下已方人数更多,但情势实在是十分不利。若他与林戈连手,武功上或能与褚辰砂拼上一拼,然而褚辰砂最大的优势又岂是在武功上?况且又有段玉衡中了褚辰砂的毒掌,就算服了泊空青的药物,时间耽误一久,仍是颇为危险。
他脑海中飞速转着念头,口中则道:“褚先生在保国寺中没有用出真实的武功,是因为那时被一众高手包围,就算用了,也无济于事吧。”
褚辰砂笑道:“可不正是如此,若他们当我是曲莲,总还会放松些警惕;若知道我是谁,大概当场就已经被大卸八块了罢。”
林皆醉点了点头,道:“褚先生先前说要和关龙骨决斗,莫非也只是个幌子么?”
诸辰砂拍一拍手,“也对,也不对。当年铁网山一役,下杀手的既有关龙骨,也有无余,两个都要杀,他们都以为我会先杀关龙骨?不不不,好菜总要放到最后。再说无余统共也活不了太久,让他这么死了,我如何能甘心啊。”
林皆醉道:“那么褚先生杀大西岭教主华亭,又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褚辰砂笑道:“试试身手。”他居然还解释了一句,“我十年不曾出手了,现下回来,总要试上一试,你说对不对?”
你随随便便地试上一试,便用上了西南排行第一的禁药,又险些杀死了当时同在山上的五个人。林皆醉心中暗想,口中则道:“原来如此,现下前因后果都已明了,我可以离开了么?”
褚辰砂当年行走江湖时,素以行事无常,不能以常理揣测闻名。但就是他,听了林皆醉这话都不免有几分吃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林皆醉几眼,忽地哈哈笑道:“现下的年轻人都是这等有趣么?你已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难道还想离开么?”
他的笑声中少了那分江南的水意,平添了许多阴森。林皆醉激灵一个冷战,忽然明白过来,到现在为止,褚辰砂还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这其中的原因不得而知,或许是为了对付关龙骨,或许此人另有其他目的。但无论如何,既然褚辰砂不想暴露身份,那已方三人,只怕他是绝不会放过了。
林皆醉的语气依然保持着镇定,“褚先生,长生堡与你并无仇怨,你又何必结下一个强敌呢?”
褚辰砂笑道:“若是当年,我或许会放你一马;现在么,我可也不在乎啦。”
换作旁人或许不会对这句话多加注意,可林皆醉却觉察出不对。需知褚辰砂横行江湖之时,就没顾忌过中原哪个门派,当时长生堡势力尚不如今,怎的他说现下会动手,当年反倒不会动手?
当年……当年……
林皆醉忽然想到:当年铁网山一役,长生堡确实是没有插手的。
若褚辰砂当年得罪过长生堡,以岳天鸣的个性,则铁网山一役必不会袖手。可长生堡并未参与其中,那只能说明:当年那个百无禁忌的魔头,可能真的未对长生堡的人出过手。
他不是百无禁忌,至少在当年,他确实有过重视的人,重视到那人付出心血之处,他亦是未曾对其下手。
身处危急之时,有人惊慌失措,平日的精明都不见了踪影;也有人愈是紧要关头,脑筋转得愈快。此时林皆醉便想到临行之时,胡三绝与他谈到西南情形,道自己曾被尚且年幼的褚辰砂下毒,后来被出身西南的宋玉所救,二人因此结拜;又有泊空青言道,当年褚辰砂触犯门规之时,原应处死,但他这一代同辈只有三人,二师兄偏又在先前不久去世,关龙骨感怀同门,因此才放过了褚辰砂。
能在当时的褚辰砂手中救出胡三绝,日后又未遭他报复;出身西南,去世时间犹在林青锋之前的宋玉……
一个大胆的结论忽然从林皆醉脑海中冒了出来,他开口道:“虽听闻玉龙关之人不重尸身,但褚先生当真不想知道,你的二师兄,我的宋四叔当年身后事是如何安排么?”
一阵疾风忽然而来,天上云彩皆被吹散,若隐若现的一轮明月终于露出了真容。
月光之下,褚辰砂倏然变色。这死而复生,两度搅得西南风云变幻的魔头在那一瞬间心神颤动,难以自持。
那只是一瞬间事,然而,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