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帝君
作者:云裁 | 分类:古言 | 字数:32.2万
本书由和图书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第13章 北行
战争有可能还继续,从前线返回的这一撮人多多少少都是由于身体原因力不能支,然而无论如何,走的时候总是灰溜溜的,军人眼中这是另一种形式的临阵脱逃。
很是突然地,此前并未告知明确的启程日子,在我正在熟睡的时候,有军曹逐营催促赶紧动身。
也是很习惯了军队这样的作风。于我,除了点换洗衣裳,余者便是锅碗瓢盆,而这些劳什子又并不需要我带走。
我鲤鱼打挺一般掀开被子,将几件衣裳打包,鸠婆婆硬是要将她新发的冬衣给我,“你别担心我,我什么时候会让自己吃亏。”
“鸠婆婆,外面风寒,你不用送我了,有缘再会吧。”我恭身肃立,朝着她立定的地方施一大拜,这是我三岁学箜篌的时候,家人教我的礼仪。
之后每每延师,都会行此礼,今天对鸠婆婆,从内心,确实对她很是感谢。在生活上,我就是一个呆子,为人处世,更是过于随意,若不是她从旁指点,我也很难活到今日。
鸠婆婆没有说话,脸上难得有一丝和煦,嗓音依旧尖利,话语依旧刻薄,“你拜我也是应该的,没人经得起你的折腾。去吧,上天若怜恤我,望永不相见。”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奇怪的话语,但总认为说在离别的时刻并不适宜。
算了,我看着她身后的一堆劳什子,微笑着离开,终于可以不用埋锅造饭,生火熬煮了,解脱了,管鸠婆婆说什么,反正终于解脱了。
鸠婆婆说得也对,我和她相逢战乱之时,存活于行伍之间,上天若怜恤我和她,望永不相见,永远不识干戈,永远不必目睹血流成河、尸骸蔽野,。
在这夜幕落,天未明之时,我杂在老弱稗残一干人中坐着牛车缓缓离开辕门,这一去许多人估计再也不会回来。
我看见有老兵偷偷拭泪,虽然许多人都是千方百计送钱送物才得以打通关节离开这儿,可真到走时,才知道别离之苦。
经过辕门,早有士兵提前移开拒马,森森队列夹送我们四五十人的离开。
在大门的角落,健硕的士兵背后,我看到了小豆子羸弱的影子,黑幽幽的眼眸盯着我的方向,我们彼此没有说话,在军队服役要比在宫里升职快得多,我想他大约会留下来很久,因此这一别也不知多久才能相见。
一阵寒风,吹起旗帜无数,我冲他轻轻挥手,他没有回应,木头一般。
我扭头不再看他,心里默默骂了句傻子。
再回头时,他的身影已经被我泪水弄得模糊难辨。
别了,军营,别了鸠婆婆,别了小豆子。
别了,黑夜叉将军。
和我们一起的还有李福,我此去也有他的帮忙,大约他也怜悯我不尽人意的精神状态,而他自己,无论精神头还是身体,不比我好多少。他母亲也新近去世了,守孝三年意味着他离开军营的同时也永远离开太医院。
向着陵州的方向,蜿蜒北行。
越走越冷,在凛冽的寒风中,我的两层冬衣也好似一层薄翼。
全身,尤其是脚,冻得完全没有了知觉,但有一处却是例外——脸颊。
有了鸠婆婆的面罩,纵使风霜若刀,吹到脸上也就如清风一般。众人都恨不得将头埋进心窝,就我高高昂着头,大有呼风唤雨,仰天长啸的趋势。
每日风餐露宿,晓行夜宿,吃的便是随身干粮,若是天气晴好,也间或埋锅造饭,吃点热食裹腹。
运气更好一些,碰到荒野小店,一干人就像是红眼饿狼一般齐扑上去,恨不得将巴掌大的小店生吞活剥。
每到这时,其实我也想打打牙祭,吃碗肉羹,来一杯甜酒。然而一则我是女流,二则囊中一文都没有,也只好远远躲着。
好在李福每次都必买一桌,请兵士们胡乱吃些,顺便会派人给我一份,倒是令我感激不尽。
虽说多走一里,寒冷增一分,但人畜却渐渐丰盈,穿梭林间的猎户会热情地招呼,并好奇地问我们这队人马来自何方,去向何地。
山窝里面有冒烟的小茅屋,满脸皱纹的老婆婆会给我们这些远来之人端些热汤,眼眸好似山泉般透亮。
就这样昼夜兼程,疾走慢赶,某日到了某一处岔路口,就是我们和李福分别的地方了。
顺着岔路口往东四十里便是李福的老家,他要去守孝。往北五十里,便是陵州城,唐国都城,长江之尾的明珠,江左第一等繁华富庶之地。
这个岔路口刚好有一间茅棚小店,店不大,但男主人很是热情,还搬了些桌椅放在院子中,让更多的人得以坐下来歇息。
在牛马车上颠簸一天,胃里也没什么热食,一伙人早就按捺不住,拥到店里又是要酒又是要肉,
酒垆后立着位妇人,大约是店家的妻子,扎着印花头巾,穿一身靛蓝裙裳,外罩一件水红色撒花比甲,面容娇俏,颇有几分姿色。
军队里面自然是有女人的,比如像鸠婆婆和我一样,干着杂活,裙钗俱无,粉黛不施,穿着男人的衣衫鞋袜,若是不说话,大约同男人毫无二致。当然也有上级军官随行的姬妾,可我在军队也待了大半年,硬是没有瞻仰过芳颜。
因此看见这乡间当垆女,别说一群男人,就连我这个女人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众人的目光非但没让女人害羞,反而涨了她几分得意,她实在比她男人还要好客。
男人火辣辣的目光使她如沐春风般愉悦,呼小童斟酒,喊自家官人上菜,气势十足。
我站在牛车旁,她看到了我,也不知我哪里吸引到她,竟让这妇人踏出店门,娇俏地朝我走来,“这位小哥,不买酒尝尝,也要到店里坐坐才好。”
我穿着兵士的冬衣,梳着男人的发髻,懒得戴面巾,顶了只男人的皮笠子,将帽檐牢牢地遮住大半张脸。
我颇觉尴尬,没理会她。这女子吃了闭门羹倒更加大胆地迎了上来,双手揽着我的胳膊,侧着头想看我的眼睛,我故意拉低帽檐,不让她看见。
“就算是兰陵王重生,也得给我瞧瞧。”这女子笑了。
一听兰陵王,我愣住了,也不再躲避,抬头看着她逐渐惊惧的脸。
我的脸显然是吓到这位妇人了,只见她用手捂着嘴,一只手指着我,好似出门遇到鬼一般全身颤栗。众人见着滑稽,哈哈大笑起来,她的样子着实好玩,我也跟着笑了。
“来来来,丫头,坐着这边。”李福择得店中一个靠着火盆的好位置冲着我招呼。
我也不客气,笑着穿过众人,直接坐定。
不论在军营还是在路上,我这张“丑脸”经常忘记戴上面巾,大家对我的庐山面目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家乡有一个女人,生得极美,后来也是火烧了脸,深怕被人见到,若是顽童不懂事,夺过她脸上的遮羞面巾,她都要哭上好几天。可你倒是太不一样。”
我心中暗想,我又没真的毁容,若是我的脸真被火烧了,我岂止哭上好几天,我大概要去投河。
女子端上菜品,还额外给我端了一碗酒。
“桃花酒,你一定要喝,算是我向你赔礼。”
她看我的眼睛还是闪烁不定,我感到有些后悔,虽然我不在意,但毕竟会吓到人,被吓到的人还会心怀愧疚,以为造次了。看来以后还是戴好面巾,轻易不示人。
可惜这面罩仅此一个,用完就没了,也不知道得孤独漂泊多久,有了这个面罩,我一个女儿家倒是省了很多麻烦。
酒饱饭足之后,众人向李福告别,这老小子的口碑在军营里也是极好,虽然他和小豆子一样精明刁钻,但对于治病救人这事向来责无旁贷,因此收获了士兵的尊重。
告别了李福,及至到了我的牛车前,李福的小童匆匆跑来,塞我一个包袱,我本要推辞,小童正色道:“里面是你的军饷,另外一封文书是李大人写给陵州府通判陆道寻大人的,若是遇到难处,你尽可以去找他。”说完小童转身离开,去追赶李福的马车了。
包袱里是沉甸甸的八贯铜钱,以及一点零星碎银,另外有一封信。
这些钱,我疑心是鸠婆婆一直帮我存着,大概怕我乱去施舍。手上有钱,心头不慌,找一处房子,再寻一个事情,活着应该不至于艰难,至于这个陆道寻大人嘛,非亲非故的,估计也是上门碰钉子,我才不会去找他呢。
越来越接近陵州,房子越来越密集,士兵们灰暗的脸渐渐变得有光泽起来,连我也精神多了。
城郊小小的集市接踵而来,有专门卖梅花的,有专门卖干草的,还有卖牲口的,来往的人既有破衣烂衫,又有高冠博袖,更有漂亮的男人和娇媚的女人,有一瞬间我以为我又回到了瀛洲城。
是的,陵州城,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