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人浅浅的交谈中，轻岚忽然觉察到一个奇妙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在边陲呆久了，也许是因为在军中生活并不似寻常人家一样需要常常开口谈天，总之杨玄庭说起话来会吞音，起初轻岚需要仔细地去听他说的每一个字。有时不结合上下文，竟不能理解他说了什么。

很快，轻岚便发现，这是因为那些原本就轻声的音节文字在他这里常常被吃掉，再加上他说话节奏有些慵懒，所以初听才有些难懂。

意识到了这个，轻岚不自觉笑了笑。

“你笑什么？”杨玄庭回头问。

于是轻岚回过神来，又笑着摇头，没有回答。

此时她已经换好了衣服，和杨玄庭两人骑着马，齐头并进地朝岱陆城中央的皇宫而去。

轻岚望着身旁有些沉默的杨玄庭，觉得他除了不大爱笑，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甚至于比起身边的许多人，杨玄庭也许更加懂得如何用心。他丝毫不隐藏自己在一些事上的冷漠，也不吝啬在另一些事情上的关心，这种桀骜也许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危险，但也是一种少数人才会欣赏的率直。

“你怎么知道我今早在国子监，路过吗？”轻岚拉着缰绳，开口问道。

“不是，”杨玄庭很快否定，但他想了想，才接着道，“我知道你的行踪。”

“你怎么知道。”

“自我回京后，便一直派人护你周全。”

“……”轻岚怔了怔，“是你让既灵……”

话没有说完，轻岚自己住了口，她几乎是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她很难想象杨既灵那样一个人，会按照一个常年在外的兄长来执行命令。杨玄庭显然也听到了轻岚的这半句话，他短促地哼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一个令人忍俊不禁的笑话，低声补了一句，“既灵不会听我的。”

说着话，两人已经来到宫门前。在宫门前静坐的官员比早晨轻岚路过时足足多了一倍，看起来宫门前静坐抗议的消息还在京中传递着，不断有官员身着官袍，一脸肃穆地赶来，然后静静地坐了下去。

午间的太阳已不似初春那样柔和，虽然只是静坐，许多人也已经汗流浃背。

轻岚远望，见所有人的正前方，也就是最靠近红门的位置，有一位大人不像其他人一样坐着，他正身而跪，双手平举向前——他的手中，竟紧紧捏着一本奏折。

在这位大人的身后，所有人都水米不进，挺直了腰板，固执地凝视着前方。

这是在逼皇帝出来，给个说法。

杨玄庭与轻岚都下了马，但并不急于上前。他带着轻岚站在一处树荫下，也静静望着这一幕。

轻岚靠近，低声问道，“你是在等什么？”

“等一个人。”

很快，轻岚就明白他在等谁，红门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却不是皇帝——而是太子。

他看起来非常慌乱，或者说痛心。相隔甚远，轻岚听不清前面的声音，但她清楚地看到，太子在群臣中穿行，试图扶起门外的朝臣，但没有一个人起身。

太子这么做，只会让百官的群谏之心更加坚定罢了。

轻岚拧紧了眉，看向一旁的杨玄庭，她似乎猜到了几分这个人想做什么。

当太子在宫门外力劝群臣返回未果，只能回宫恳请父皇开恩接百官奏折之后，杨玄庭才从树影下缓而出，他略略转脸，对身后的轻岚道，“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然而，很快轻岚便觉得脚下如有千斤——杨玄庭没有沿着宫墙前往宫门，而是直接走到静坐官员的末尾，从人群的正中间穿行而过。

所有人都侧目看着他们两人，人群中的诸臣面面相觑，有些人认出了林轻岚，有些人没有，但是每一个坐在这里的人，都认得走在前面的是谁。

——安立二十年四月十五，杨玄庭再一次从景国的西南角回到了岱陆。

他有意或无意地走到那个手持奏折的官员前方，扬起衣摆，俯身而跪，以浑厚宏亮的男声报出了姓名——

“郡南府景天十三骑左先锋官杨玄庭，携许嫁之妻，求见陛下！”

“许嫁之妻”四个字撞在轻岚的耳畔，让她骤然升起一瞬的惊慌，但旋即便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她悄悄抬眼，望着斜前方行礼的杨玄庭，他看起来没有半分不自然。

事实上，这个男人从今早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起，就没有过哪怕一星半点的扭捏，相反，他在别院的卧室里安置了那样多的桃花，为自己准备的新衣又裁剪得当、恰好合身，好像这些处处彰显着对自己了解的细节，于他而言只是无比寻常的小事。

好像十年的分别，只是让他在轻岚的世界里成为了一个陌生人，却没有对他杨玄庭造成丝毫的影响。

他越是自然，轻岚越是感到哪里有些不对劲。

而这些，他却仿佛全然未觉。

不多时，红门再开，一位大太监手持拂尘，对着百人聚集的广场，高声喊道，“宣——”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杨玄庭起身，又扶起了身后的轻岚，二人相携而入，身后的朱红色宫门再次缓缓合起。

红门后面是一条约有五十米长的隧道，再往后便是真正的景国宫廷。随着红门的关合，轻岚周身陷入昏暗之中，不远处另一侧城门的光顿时刺眼起来。

轻岚听见身后忽然传来了百官齐声的哀号，他们高喊着“皇上——”“陛下——”，仿佛刚才的一幕是一颗投入了深谷的巨雷，炸出了巨大的声响。哭声混杂着高喊，让轻岚不由得侧转了身——

缓缓合起的宫门缝隙里，她看见了十几双红着的眼睛，而这些眼睛里射出的凶光似是想将她杀之而后快。

她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寒战。

这种凶恶的目光，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第一次遭遇。

这条路她不久前也曾走过，轻岚清楚地记得，那晚她戴着面具，城楼上站满了锦衣玉袖的王公与大臣，城楼下杨既灵与她一路谈笑而行，或许是当时的月光和夜色掩盖了太多周遭的细节，使得今日重走御道的轻岚忽然感到了来自皇城的压抑。

杨玄庭转身握住了轻岚的小臂，低声道，“不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