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中和杨玄庭是交过手的。也正是因为交过手，他对杨玄庭这个名字至今心有余悸。

这件事还要追溯到几年前的景戴之战。

魏国与先戴国交界的地方，有一处山壑，唤作恶鬼坡。因其中虫蛇遍布、洞穴众多，但凡进了这个峡谷的，就少见能活着出来的。所以这里一直被当做一个不可逾越的天堑。

当时，战争进入到最后的收割阶段，几个与魏国一向交好的戴国老将因为不愿降景，就顺势投靠了大魏。那时，正是卫中负责接收这批将领与他们的军队——结果第二天，景国的使者就派到了魏军的帐中。

他们找到了那几位戴国的老将，只传达了一件事——降景不杀。

这个要求，最后当然是被拒绝了，但使者就像料定了这个结果一样，留下一句勿谓言之不预就匆匆离开了军营。

当时的主将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当天就从周边抽调了三千精兵，用来加固恶鬼坡的东、北、南三面——当时卫中向主将提出，恶鬼坡一面也需要增派人手，却被当时的主将笑拒了。

没有人能想到有活人能从恶鬼坡里出来，能从那里出来的，只有恶鬼。

所以当景天十三骑的鸮声半夜在军营中响起，所有人都像失了魂一样的惊愕。那场大火，也是卫中人生中见过的，最为浩大和残酷的人间地狱。

目之所及之处，谁也不知道这样滔天的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只觉得前后左右都是火海，根本不知道该向哪里逃。

八千降将与三千精兵，连同接收的一千多匹骏马、四头巨象……全部在火势之中惊慌失措。

天亮以后，十一位戴国的老将全都被割去了头颅，尸体则还安然地躺在他们的张营之内。

主将死后，卫中临危受命，将剩下的残兵败俑重新编制成军，重振军中的士气。

那天夜里，景天十三骑究竟带了多少人从恶鬼坡摸黑爬上来？

有人说是五千人，有人说是八百人，还有人说只有首将一个人——他找阎罗借了十万大军，直接血洗了戴国的降军。

他暗自调查了那一晚发生的事情，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对方带来的人马，不会超过百人。

因为那一晚真正造成大量死伤原因的其实是踩踏。他的人应该是先暗杀了熟悉戴国降兵指挥的将领，而后在马厩、象圈、粮草库同时纵火，并且用事先准备好的硫磺、鱼油和木炭阻塞了军营的几处大门和道路的交汇口。

所以当火势乍起，熟悉的将领没有出现，没有人在第一时间出来控场。然后马踩着人，人踩着尸体，倒塌的营帐又带起更多的混乱……只是短短一个时辰，戴国的降兵便折损了三分之二。

至此，杨玄庭这个名字，就深深烙在了卫中的心上。

越是回忆，卫中便越是觉得胆寒。

虽然已经提着刀上了战场，就无所谓什么双手染不染鲜血，可是像这样的无差别杀戮，他自己是绝不会做的。

卫中坚信，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心术也必定不正，怎么能将妹妹的幸福托付给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他奋力地摇了摇头，看着卫媛道，“你怎会知道他？”

“哥哥忘了，从前我可是随你一道上过前线的，自然是见过。”

“可我们又从来没有和景军正面交锋过，你怎么见他？”

卫媛略低了头，脸上的红晕更浓了几分，她笑了笑，并不说话，而后娇俏地瞪了卫中一眼，“我就知道哥哥你肯定不同意，但反正……我，已经是他的了。”

这句话不啻于一声惊雷入耳。

“卫媛！你胡说什么？！”卫中只觉得眼前一黑，脑中热血顿时上涌，连手都在发抖。

哥哥的这个样子确实看得卫媛有一点儿心惊，但她沉了心，冷声道，“我没有胡说，都是实情。他看也看了，摸也摸了，难道不该娶我么？我体贴他之前才离了戴国，又要去平景国西南之乱，才没有把这件事提出来，现在他既然已经不再戍边，那就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为杨家延续香火，娶我进门！”

这几句话说得卫中眼冒金星，恨不得立刻长出一双翅膀飞到岱陆城去，把杨玄庭当街捉住大卸八块，饮血啖肉。

卫媛一眼瞧出卫中的脸色，转过身去便抹起了眼泪，咽着哭腔说，“反正，说来说去，我非他不嫁。哥哥你要是敢动他一根毫毛，我也守他守一辈子！”

卫中百般怒火化作一声震天吼。

“杨——玄——庭！啊啊啊啊啊——”

景国，岱陆。

正坐在自家别院里的杨玄庭，忽然觉得背后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并没有人，也没有风，连一只猫也没有。

真是奇怪。

见四下无人，杨玄庭不由得笑了笑自己。从昨日与林轻岚一道回城，直到现在，他都觉得自己像是微醺着，心头似是滚着无数的砂砾，痒且迷醉。

他昨天一夜辗转难眠，脑中心中全是轻岚的影子。天大亮了，他却毫无睡意，时辰到了就自己跑去林家的门口，等着林轻岚的马车出来，好送她一起去国子监。

林轻岚出门时见了他，先是惊讶，然后就笑了出来。

两人弃了马车，索性步行前往，这样还能相处得久一些。

林轻岚问他昨晚休息得好不好，他不假思索地就答了声“好”，随后便听见林轻岚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自己昨天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虽然休息得不好是坏事，但杨玄庭听到这里，竟觉得心中生出了无限欢喜。

送到了国子监，杨玄庭又回了别院。虽然下午还要去将军府探望一下老上司冯立，但自己却好像已经在掐着指头算着，离今日结束还有多少时辰。

毕竟等落日的时候，他又可以去一趟国子监，把轻岚接回家中。总之，得把秦诚那个家伙档得远远的。

秦诚。杨玄庭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出那张看起来傲慢得有几分欠揍的脸。

这个名字，真是光提起来就让人觉得来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