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叶律竟觉得四肢有些冰凉。林轻岚的说法不无道理，然而越是细想，越觉得眼前这个商女的心思冷峻无情。

用家国情怀来煽动百姓……这是叶律无法接受，却又摆在眼前的现实。

一个国家，若能有这样甘心为国思量的百姓，岂非国之幸事？然而在高位者的博弈之间，这竟然也成为了某种筹码和可以利用的工具，这让叶律本能地感到了一些反感。

可是方才人群对廖峥如同巨浪一般迎面扑来的欢呼，无疑是林轻岚此番言论最好的注脚。

叶律的呼吸稍稍变得快了起来。

红绸之外似乎在渐渐变得安静。

想来，那些上前投票的朝臣与百姓应该是已经陆续地回了座位，留给他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林轻岚看了一眼外面的方向，低声道，“叶大人，我有一招险棋。”

叶律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眼前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姑娘。林轻岚那双眼睛深不可测，这一刻她与自己在同一阵营，尚且不用担忧，可若来日站在了她的对立面，这实在会是个难缠的对手啊。

“你说说看。”叶律依然惜字如金，没有给出半点明确的反馈。

……

姜白石的额上流下了一滴汗水。

叶律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他此刻正站在自己这一方对阵席的最前方，叶律的迟迟不归仿佛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被对面的几人紧紧抓住不放，

好在姜白石最不怵的事情就是插科打诨，不论对面阵营如何揶揄挑衅，他一个接一个地化解，从容不迫。令他更为惊讶的是，城楼上的安立帝竟放任他如此拖延，丝毫没有要催促国辩的第二场快些开始的意思。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一直这么拖延下去，若是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只怕叶律的对辩资格就真的保不住了。

对面的方鸿利仍旧嬉笑怒骂，姜白石已经有些不想再玩这种言辞上踢皮球的把戏了，正当他心中焦急之时，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是谁在这里一直狺狺狂吠，让人出个恭都出不安生？”叶律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对阵席下的地面上，他装作迷茫地抬头，恍然大悟地感叹了一声，“喔，方大人！”

众人随即传来一声哄笑，原本还等得有些急躁的人群瞬间被逗乐了。

楼上的方鸿利立即反唇相讥，可他一个人的人声在众人大笑的声浪里几乎不可闻，忽然间的失控让他略略有些慌张。台下的人只看到他口中念念有词，还有不少手势，却听不见他半点声音，只觉得那模样愈加可笑，笑声不减反增。

“鸿利，回来吧。”廖峥在身后道，“别为这种事搞出争执。”

廖峥的话如同一根救命稻草，方鸿利立刻拂袖而归，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叶律似乎有意放慢了自己的步伐，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步上高台，尽管来迟了却没有半点慌张之意。众人的目光原本就因为叶律的姗姗来迟而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如今更是留意到这位朝臣的容姿不凡。

廖峥望着叶律的身影，敏锐地觉察到他似乎变得有些不同。可就这片刻功夫，哪儿能搞出什么不同来？想了片刻，廖峥深吸一口气，强命自己丢开这个可笑的念头。

第二轮的对辩由方鸿利开始，他依然像先前的廖峥一样侃侃而谈。不同的是，他作为一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语调的抑扬顿挫，声音的铿锵有力，比起廖峥有过之而无不及。

姜白石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对方的陈词，忽然觉得叶律捅了捅自己的胳膊肘。他没有理会，岂料叶律得寸进尺，直接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了？”姜白石回头问道。

“你还记得北靖王府的那场堂试吗？”叶律目光悠远，似是有无限感慨。

姜白石心里微微有些奇怪，但还是耐着性子答道，“这种事回去再说吧，方鸿利结束就你上场了，不听对方讲了什么你待会儿怎么驳？”

谁知叶律舒了口气，冷笑道，“别慌，你听他到现在，回应了半点你刚才提的反驳了么？”

姜白石一怔。

叶律颇为自得地端起了一旁的茶盏，他饮了口茶，叹道，“所谓‘听得越少，发挥越好’。”

姜白石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就一顿茅房的功夫，怎么就生出这么些歪理来。但见叶律一身轻松的神情，他多少还是有些疑惑，半天才问道，“叶大人，你没事吧？”

“好得很。”叶律虽然口气随意，但却带着一丝淡淡地自嘲，他看着姜白石，轻声道，“我原以为李慕那日的发挥不过是一时侥幸，今天才知道并非如此。”

姜白石又看了一眼对面的方鸿利，被叶律这么频频打断，对面说的话他听漏了不少。然而叶律这一脸沉重又感慨的模样显然是铁了心要把这个天给聊下去，姜白石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把目光挪了回来，也端起桌上的茶盏，问道，“怎么说？”

叶律脸上又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他思索再三，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叹道，“实在是说不好，有朝一日若你姜大人也被拉过去开个如何对众宣讲的小灶，你就晓得我在讲什么了。”

姜白石微微颦眉，想了一会儿便明白了过来，“方才太平郡王是拉你去见那个林轻岚了？”

叶律点点头，“早先时候，我读她的《五柳先生传》和《春江花月夜》，只觉她宁静淡泊，今日相见，才发现此女深谙人心之变化，城府之深恐怕不是常人所能及。”

姜白石望了叶律一眼，眉眼中透出些许笑意，他并不置评，只是说了一句，“叶大人看人一向很准。”

叶律又是一声冷笑，瞪了姜白石一眼，“你既知道我看人准，那我写上去参人的折子你为什么又一道道都挡下来？”

“哈哈……”姜白石仰面而笑，“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啊我的叶大人。都像你那么严苛，只怕我大景很快要无人可用。”

此时，已经到了方鸿利陈词的最后部分，叶律端着热茶，放眼望去，只见台下乌央乌央的百姓个个如面如战狼，眼神炯炯几乎要闪出泪光。广场之内，方鸿利的声音响彻寰宇，最后一个字落下，人群再次以极热烈的欢呼将他捧至云端。

在众人的狂热之中，叶律最后一次发出了长长的叹息，而后双眉微挑，站了起来。

“轮到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