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辩结束的这一晚，整个岱陆城彻夜不眠。

百姓们走上街头，各自在门前挂上了花色各异的灯笼，红门前的高台没有拆，而是被迅速布置成了灿烂的花灯。

入夜之后，烟火在天空中绽放，不时照亮地上笑着仰头的无数脸庞。

与民间的熙攘景象相比，此时的御花园中却是一片清幽景象。在一处普普通通的小亭子里，安立帝、李钦和林轻岚三人围桌而坐。

没有远处的丝竹作响，没有那么多争奇斗艳的繁复摆盘，桌上摆着两道凉菜小碟，三道时蔬烩菜，一碗江米扣肉和一盘熏羊腿占了近乎四分之一的桌面，一碗白白的鲫鱼汤摆在正中央。

鱼香四溢，头顶的八角灯笼烛火摇曳，清风徐来，不远处的水潭将粼粼波光投射到小亭的柱子上，一时间十分惬意。

轻岚看了看安立帝，又看了看李钦，忽然低头笑了笑。

“怎么了？”安立帝张口道。

轻岚看了看李钦，又望向安立帝，轻声道，“您的家宴，只有我和郡王殿下，若不是轻岚有婚约在身，我还以为陛下这是要牵红线呢。”

一旁李钦一口水呛了出来，重重地咳了几声。

林轻岚不咸不淡地瞥了李钦一眼，适时地补充道，“您看，郡王殿下都吓喷了。”

李钦的脸一时咳得绯红，心中惊怒交加，刚想呵斥反驳，却听得安立帝几声大笑。

也不知为什么，林轻岚这般恣意的模样很是挠到了安立帝的痒处。叶律就常常在席间三言两语搞得旁人下不来台，他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好玩得很。

在这种时候，他从来不会跳出来维护谁或打压谁，只会抱壁上观地看着两方如何绞尽心思，相互攻讦。

这真是上位者莫大的乐趣。

李钦在桌下捏紧了拳头，他早就对父亲的这一点小癖好洞若观火，可此刻他心中着实恼怒，因为他发现自己和早晨一样，又陷入了一种奇怪的两难——若不反击，就是硬生生地在林轻岚面前吃瘪，可若是和林轻岚针锋相对，那便又显得有几分微妙的谄媚。

李钦冷冷地看着林轻岚，目光几乎要剜下她的肉来。可林轻岚不说话的时候，眼睛就那么无神地半睁着，仿佛带着困意。他的目光射过去，如同利箭射在了流沙里，对方连眼皮都不抬，就把他的怒火全盘收下了。

他忽然感到，某种程度上，安立帝也好，林轻岚也罢，他们都有某种天然的喜欢挖坑看人跳的喜好……和天赋。

所以，这个困局里，再没有一个旁人跳出来为他解围。

“说起你的婚约，”安立帝主动接过了话茬，低声道，“朕听到了一个说法，却不知是不是传言。”

“陛下请说。”

“有人和朕说，你想和玄庭退婚？”

林轻岚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微笑表情，却没有答话。李钦心中大有几分得意，风水轮流转，让你随便挖坑给人跳，如今把你自己也坑进去了！

“怎么？有什么不便说的地方？”安立帝轻声道，“杨玄庭欺负你了？”

林轻岚摇了摇头，“不是的。”

“那为什么要退婚？”

安立帝的话才说出口，却见林轻岚脸上的笑意更多了几分，仿佛他刚才说了什么极好笑的话，让人忍俊不禁。

“林轻岚。”李钦冷声道，“父皇问你话呢。”

“我知道……”轻岚笑着望着李钦一眼，如同安抚他不要着急，她低声道，“我是在笑，这话有多少人问过我，我都快记不清了，其实这个决定一开始是个直觉，但每回答一次，心里就越明晰一分……”

正说着，她忽然皱紧了眉，有些无助地望向一旁的宫人，“不好意思……能帮我扶正一下肩膀吗，脖子这么撑着，有点儿累。”

那宫人不敢答话，而是看向了安立帝，直到看到皇上略略点了一下头，才上前为轻岚正身。

调整了坐姿之后，林轻岚的表情显然舒服了很多，她笑着道，“这件事我已经和玄庭商量过了，我们都觉得这个婚约是个束缚，它被强加了太多无关的意义，对我，对他，都不好。”

“就这样？”

“就这样。”轻岚点了点头，“我们原本想等国辩结束，一起来求见，请陛下做我们的见证将这婚给退了，不过既然您今晚问起，我便先和您说，也先问问您愿不愿意。”

安立帝的眉宇略略扬起，不久又笑了起来。

“退了也好，”安立帝笑道，“朕有件事原一直想安排你去做，但顾及到玄庭那边，始终拿不定主意。既然你们要让朕来做这个见证，那朕不仅做，也就当作全然不知道你和他还有什么关系，你们到时候可不要怨朕。”

轻岚笑了笑，一时没有搭腔。

其实怨或不怨又有什么关系，万人之上的皇帝才不会在乎这个。

“圣上请说。”

“九月，我大景要在柏楠郡和越川郡设立两处行商司，二者中，又以越川郡最为紧要。朕明日会令内阁拟旨，敕两郡太守着手准备此事。届时，京中也会任命几位钦差，到地方上去协理相关事务……”

听到这里，林轻岚与李钦都是一怔。

“父皇，这不妥。”李钦连忙道，“轻岚不过二八年华，钦差一职何等重要，交给她，就算她真的能担起这份职责，只怕天下人也只会因之以为，父皇的行商令是一个玩笑。”

轻岚闻言，也笑道，“郡王殿下此言差矣，因为轻岚不仅年纪小，而且也担不起这份职责，陛下千万——”

“呵呵，”安立帝冷笑了两声，“小小年纪就想着要做钦差大臣，志向倒是高远，但朕又没说要你来做这个钦差。”

“那陛下是……？”

“朕会专为你专设‘御笔女官’一职，你到了地方上，拿着朕赐的御笔，可通行上下，无不可查之事，无不可问之官，无不可去之所。每半月，你要写一份奏报上来，告诉朕你半月内与当地商事有关的见闻，而这封奏报也会与钦差们的奏疏一样，免经御礼司的审阅，直接呈到朕的案前来。”

说罢，安立帝目光微凝，郑重地望向林轻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