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才会相信皇上是真的在和自己游园。

他突然下令，把一整个林家都搬进了皇宫，其间胁迫的意味不言自明，如今却又是这样的和颜悦色……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可测的天威也正是由此而来。

林之业没有点破，他配合地在这一幕戏里饰演一个战战兢兢的商人，唯有演好了这个充满畏惧与忌惮的角色，才能在这场差距巨大的斡旋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所以林之业一直低垂着眉眼，躬着腰背，等候着安立帝真正亮出他的底牌。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

安立帝带着林之业走到一处回廊坐下，初夏的天气有些微萌的热意，洪锦端来了冰盏，上面放着一些这时节才有的水果。

一旁的宫人取来两个碎纹小碗，盛了些杨梅到安立帝与林之业的手边，安立帝取了一颗放入口中细细品味，待吐了核，他看向林之业，低声道，“怎么不吃？”

林之业低头道，“……草民吃不来这些南国的水果，就不暴殄天物了。”

安立帝不语，一旁的洪锦不由得笑道，“林掌事行商时走南闯北，想来，这些东西在你眼里应该寻常得很了。”

“哪里……公公这就是在揶揄我了，”林之业摇了摇头，“这杨梅一个个大如李杏，若是没猜错，该是金国南郢一带产的吧？南郢杨梅运到岱陆，只怕是……得按颗来卖。如此金贵的东西，当然——”

安立帝双眉一扬，不由得笑道，“到底是我景国第一大商人，什么都认得。”

林之业赧笑，低声道，“草民从前也想过，把南国的水果贩运一些到西北来，可就算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从南郢到这里也要横穿半个金国和一整个卢国，等船到了，东西也坏得差不多了。所以草民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做我的茶叶生意，毕竟茶叶这种东西，耗得起。”

安立帝嘴角略提，他望着远处，低声道，“那是你们商人，计较成本。”

林之业的脸上浮起些许诚惶诚恐的疑惑，他小声道，“那不知……皇上是怎么把这么些新鲜杨梅，运到岱陆境内的？”

安立帝望向林之业，眼神略略认真了些，“林掌事猜猜看？朕可以告诉你，你眼前的这些杨梅，走的是水路。”

“水路？”林之业双眉略颦，“可从南郢到这，水路也与陆路差不了多少时候啊。”

安立帝没有回答林之业的问题，只是将盛杨梅的小盏推到林之业眼前，示意他自己尝尝。

林之业取一颗杨梅入口——实在是新鲜到令人惊异，仿佛是昨日才从树上摘下来的一般！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犹疑，“是……用冰砖存鲜么？”

其实话未出口，林之业心中就已经否认了这个猜测，且不说这一路哪里来的那么些冰，真要是冻了一路，这杨梅就该冻坏了。

果然，安立帝摇了摇头。

“……呃，”林之业的眉头皱得又紧了些，“那是以香料——”

“越猜越离谱了，”安立帝显然颇为自得，他右眉微扬，“难道这杨梅新不新鲜、有没有香料腌制过的味道，林掌事都吃不出来？”

林之业又猜了几回，最终长叹一声，俯身道，“陛下，草民愚钝，求陛下赐教。”

一旁的洪锦也笑了出来，安立帝摆了摆手，洪锦便迈着轻快的步子而去，等他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根结满杨梅的细枝。

“林掌事请看，”洪锦将杨梅枝递到林之业的手中，林之业双手接过，眼中顿时微光流转。

安立帝脸上的笑意更浓，“明白过来了？”

“莫非……”林之业的声音很轻，“……皇上是直接将杨梅树运了过来？”

洪锦的眼睛笑成两条缝，他柔声道，“是了，林掌事这会儿是猜对了，一整棵杨梅树，在将熟未熟的时候，连着根上的土也一块儿挖下来运上船，这样一来，就算这船走十天半个月，上头的杨梅也照样新鲜。”

林之业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赞叹之色，心中却稍稍为之咋舌。

难怪他怎么也猜不到这个办法，一棵树上的杨梅才多重，一棵杨梅树又有多重？且就算放下这额外的负重不提，将一棵果实累累的树连根运上船，这过程中又会有多少损耗？这样耗时耗力，大费周折之后，最终能呈到御前的恐怕所剩无几……

不是商人计较成本，而是在皇权面前，从无“成本”可言。

林之业这一脸讶异的样子，在安立帝眼中自有一番乐趣。

他让洪锦又上了两杯茶，颇为安逸地坐在这回廊的阴影之中，期间又问了林之业许多生意上的事情，林之业一一作答，不敢懈怠。

正此时，林之业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冥冥之中，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仿佛刚才，他与安立帝之间的你来我往只是对方一场漫不经心的前戏，这阵脚步才是拉开真正暴风骤雨的序幕。

回过头——芳秋正缓步而来。

林之业抬头，果然，他在安立帝的眸子里读到了某种羽箭离弦的期待。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正清宫待着吗？”安立帝扬起眉，仿佛对芳秋的到来非常惊讶。

芳秋低声道，“回主子，宁远将军祁守德来了，这会儿正在正清宫前头跪着求见呢。”

听见“祁守德”三个字，林之业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不见。”安立帝冷笑了一声，“朕不是说了吗，这会儿我正与林掌事游园，没有要事，谁也不得来打扰。”

芳秋的身子又俯底了些，“奴婢也是这么说的，但祁将军还是不肯走，他说今日要与您说的也是一桩天大的事，所以非见到您不可。”

安立帝笑了笑，望向林之业，“林掌事，你说我该去见他吗？”

这一刻，安立帝毫无预兆地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林之业终于明白了过来。

皇上接他一家进宫，并不是为了要拿他怎么样，事实上，皇上只要把自己囚禁在宫里，日复一日，那些原本在水底汹涌的暗潮，就会自己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