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喻之起身整理好自己略微凌乱的衣服坐到床边，稍微调整了一下情绪，“你想听什么？”

靳北赫认真地想了一会，试探性地问道：“十宗罪？”

顾喻之的脸色刷一下就黑了下来，眼神瞬间也变得不友善。

她见他这么认真思考的样子，还以为他真的能想出来什么温馨感人的童话故事呢！

看来她还是太天真了，这个人可是靳北赫，他的世界里哪有什么童话故事。

见顾喻之脸色这么难看，靳北赫直接无所谓地甩甩手，“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顾喻之收回目光开始在脑海中搜寻小故事，但是想来想去都没有选到合适的，毕竟她只有在顾褚弋小时候才讲过故事。

思索良久，最后她选了《丑小鸭》的故事，然后凭着记忆轻声念了起来：“那我们今晚来讲讲《丑小鸭》的故事吧！从前有一间美丽的乡间农舍，一只母鸭孤单地卧在它的窝里孵化自己的孩子。终于，那些鸭蛋一个接一个地裂开了……”

靳北赫看了一眼专心念故事的顾喻之，昏暗的光线映在她的脸上，她黑色的眼眸却格外明亮，红唇轻轻开合发出温柔的声音。

此刻的她明明就坐在一臂距离以内的位置，他却觉得她越来越遥远，连她的脸都逐渐模糊起来，他努力眨了眨眼睛却没有更清晰一些，他内心有些着急地呼唤道：“顾喻之……”

“嗯？小宝你刚才说什么？”

靳北赫定睛一看，坐在面前的女人正一脸温柔地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睛里洋溢着满满的宠爱，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一个深深的酒窝，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见靳北赫不说话，她又说：“丑小鸭之所以能变成天鹅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天鹅啊！虽然它小时候没有表现出它的特别，但也正因为如此，它的成长才令所有人惊艳。小宝，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一时失意就否定自己存在的价值，未来有很多机会能够证明我们自己的！”

靳北赫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人，他抬起自己的手想去摸一下她，但是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只稚嫩白皙的小手。

怎么会这样……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反复地确认着眼前的场景。

另一只手心里传来绵软的触感，他低头看见那只手正紧紧地抱着一个蓝色的鲸鱼娃娃。

这是……

看见这副情景，女人赶紧将脑袋探过来，纤细柔软的双手轻轻捧过他的脸，满眼担忧问道：“小宝，你怎么啦？是哪里不舒服吗？不要吓妈妈呀！”

“妈、妈妈……”靳北赫像是被人扼住咽喉一般，稚嫩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沙哑。

女人漂亮精致的脸蛋上挂着一抹苦涩的笑容，满眼心疼，说道：“肯定是你上周因为流感躺太久了，缺乏运动，妈妈带你去楼下活动一下。正好爸爸也差不多要回来了，一会我们去下面迎接他……”

靳北赫的脑袋飞速转动，拼命想理清现状，眼前的场景太真实了，他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了。

“今天是几号？”靳北赫急切地询问。

“今天是二十六号啊，是你最期待爸爸回来的日子呀，怎么啦？你昨天还念叨着今天要等爸爸回来给爸爸做你最拿手的小蛋糕呢，这么快就忘记了……”

接下来的话，靳北赫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听进去了。

他永远记得那个二十六号的上午阳光明媚，风和日丽，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岁月静好的模样，但是午后骤然降临的一场暴风雨，将他幸福美满的家庭吹得支离破碎，那片浓重的乌云笼罩着他的未来，使他一直生活在阴霾当中。

他看着面前还沉浸在快乐回忆里一副幸福模样的女人，又扭头望着窗外晴空万里，心情却犹如寂寥的荒野。

“走吧，我们下楼活动一下！”

靳北赫回过神来，看向方才还紧挨着自己坐着的女人，此刻那个位置已经空无一人。

他看见女人已经开心地跳下床，她一边小跑出门，一边回头朝他拍拍手，“小宝，快跟上！”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轻飘了起来，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自动向门外跌跌撞撞地奔去，一个踉跄不稳，手中的鲸鱼娃娃摔到地上了，他回过头想去捡起来，但是他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

当他跑出门外时，那道倩丽的身影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束强烈的白色光芒照耀着他，他眯着眼睛躲避强光，可是视线里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等他眨了一下眼睛缓和刺痛感，仅仅是零点一秒短暂的黑暗，再睁开眼时已身处在一片灰暗中。

阴沉的天空布满乌云，仿佛要将人间压碎，时而掠过的狂风卷起满地翠绿的叶子洒向天际。

树叶婆娑，犹如远古嘶哑的咒语，像是召唤游离的灵魂归位。

眼前排列整齐的石碑在雨水的洗礼下变得洁净，石碑前的花束竟成为这个灰暗空间里唯一鲜亮的色彩。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第15章 阴霾的二十六号

直到无数或挺拔或佝偻的身影从他两侧经过，就像排列整齐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他目送着他们西装革履的黑色背影渐行渐远，而他只能呆在原地。

忽然一只柔软冰凉的手牵住他的小手，他抬头望去是一张布满悲伤娇柔的脸，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已经暗淡得犹如此刻阴沉的天空。

她一言不发地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去，踏上那一个个冰冷的青石台阶。

他一直抬头看着她，每往前一步，眼前的人就越模糊一分。

等到他走到人群身后时，他的手里已经空无一物，悬在半空中的手也不知道想要抓住什么。

面前的人宛如边防的高墙，他只能站在一片黑暗的阴影里，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黑暗。

突然高墙裂开，一位神情肃穆，眼神锐利的老人蹲在他面前。

老人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情绪，但是透过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他能感受到他内心宛如决堤洪水般的痛苦。

老人伸出双手将他抱起来，双臂温暖有力，将他带到高墙之后的世界。

这次他终于看清楚众人朝拜的东西，不过是两座冰冷的石碑。

石碑上印着一对年轻男女的照片，男人英姿飒爽，女人温婉动人。

“阿染，往后的日子你要好好照顾兰序，别再让她等了。要是你们想家了就多到小宝的梦里陪他说说话，不然孩子长大了会忘记你们的样子的……”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哽咽，眼眶里早已洋溢着热泪，只是倔强地忍着不落下。

他只能用小小的手抱着老人的脖子安慰他，他贴着老人的脸，感受着他脸上粗糙又冰凉的触感。

他目不转睛盯着石碑上的照片，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刻进骨血里，永生牢记。

“走吧，小宝，爷爷带你回家。”老人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抱着他决然转身而去。

他看着黑色的高墙再次筑起，石碑上的照片开始褪色，他的视线逐渐被黑色占据，他想呼喊什么，可是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随着老人步伐的轻晃，一阵疲惫感袭来，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靠在老人厚实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是绿黄交织的树叶，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斑驳地落在他身上，他透过光看着午后湛蓝的天空。

虽然已是深秋时节，微风吹过时带有丝丝凉意，但是午后的阳光还是非常温暖的。

“少爷，您怎么又跑到树上睡觉啦！实在是太危险了，您快下来吧！”

下方传来管家陈林焦急地呼唤，但是年少的靳北赫充耳不闻，他继续欣赏着他认为并不美丽的天空。

彼时的他已经六岁了，距离他失去双亲已经过去快三年。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几乎都待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度过，即便他有管家有佣人有老师有同学，但是他性格冷傲认生，几乎不与人亲近。

那说会照顾他生活的爷爷估计是因为触景生情，又或是工作太忙碌，来陪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忽然他感觉眼睛有点刺痛，想着可能是还没有休息够，又闭上了眼睛。

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他感觉有一团黑色的影子从眼前晃过，带着一股危险的气息在缓慢靠近他，出于安全意识的本能，他瞬间从迷糊的意识中清醒过来。

睁开眼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适应光线，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下前方并没有什么黑色的影子。

就在下一秒，他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突然回头，结果看见一个比他稍年长的女孩子正坐在他后方，眼神平静地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种平静带着试探的眼神，以及她充满诡异的出场方式，都让靳北赫脊背发凉。

要是胆子小的人，估计这一吓能直接从树上摔下去。

“你是谁？”靳北赫率先发问，灰蓝色的眼眸中满是防备的色彩。

自从父母离世后，除了爷爷几乎不会有别人来他家里。

御明山庄有一套完整的防备体系，陌生人就算插了翅膀也不可能混进来的，所以对于面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他非常警惕。

女孩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刚出生的时候只有一只小奶猫一样大，但是这双眼睛却和二婶的一样好看。”

不同于他炸毛般的警惕，女孩姿态非常轻松的坐在树枝上，一条腿还悬空晃荡着，好像她才是这里的主人一般。

二婶？

靳北赫脑海里搜寻着亲人列表，对面前这个女孩却是毫无印象。

他仔细打量着她，一身黑色的休闲运动套装，及肩长发梳得很整齐，长得颇有沉鱼落雁的那番韵味。

“你……”

“阿昭，你怎么爬到树上去了！”

不等靳北赫再次发问，树下传来一声苛责，他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身体挺拔，面相俊朗的男人正仰头盯着他们的方向。

男人的神情有些不悦，但是当他的视线从女孩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时，顿时眉开眼笑。

那个笑容竟和父亲的有些相似。

“大小姐、少爷，您俩快小心下来吧！”管家陈林在树下急切地向树上那俩不省心的孩子招招手。

女孩看了靳北赫的一眼，然后就身手敏捷地跨过几条树枝，然后顺势朝低处一条较为粗壮的树枝上跳跃，双手牢牢挂在树枝上，然后再顺着身体自然摆动的幅度一荡，稳稳地跳停在地面上。

靳北赫看着她一气呵成的动作，能够感受到她平时肯定有爬树翻围墙的经验。他随后也顺着树干往下爬，在距离地面很矮的地方才轻轻跃下。

见两位小祖宗毫发无伤后，陈林才松了一口气。

靳北赫见女孩非常自然地走到男人身边停下，两人都用一种带着期盼和试探的眼神望着他。

陈林领着靳北赫走到他们面前，开始介绍道：“这位是大老爷的长子，是先生的堂兄，也是您的伯父。这位是他的女儿靳南昭，是您的堂姐。”

突然出现的亲戚让靳北赫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伯父好，堂姐好。”

靳南昭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向靳北赫伸了过去，她带着亲切甜美的笑容，说道：“你好，我叫靳南昭，以后你可以叫我阿昭姐姐。”

靳北赫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说什么，他看着那只递过来的手，迟疑地将自己的手伸出去。

但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上也都是灰尘，刚想往回收时，靳南昭却先一步握住他的手，开心地说道：“以后我们就在一起生活啦！我会带你好好玩的！”

“什么？”靳北赫疑惑地瞪着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靳语清在靳北赫的身前蹲下，对不明所以的男孩温柔地说道：“小宝，我想把你接到我家一起生活，你愿意吗？”

小宝……

恍若隔世般的称呼……

“为什么？”靳北赫不解地反问。

父母离开的这些年里，爷爷很担心他一个人无法好好生活，所以想将他寄养在其他亲人家里，希望有一个温暖的成长环境。

但是他觉得那些都不是属于他的温暖，所以他坚持一个人也要住在自己家，哪怕很清冷，哪怕很孤单。

爷爷知道他是怕打扰到别人的家庭，给别人添麻烦，但也和他说过与他父亲感情最好的堂兄想将他接过去一起生活，只是那时的他还沉浸在悲伤中，完全没有在意这个事情便一口回绝了。

“因为我很喜欢你。”靳语清望着靳北赫的眼神带着暖暖的爱意。

他很心疼这个孩子的遭遇，希望自己的余生可以照亮这个孩子，同时也照顾着他那颗脆弱敏感的内心。他笑着补充：“小宝，从前我就很喜欢你，在你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我的怀里度过的。后来我工作太忙了，鲜少有时间回来陪陪你，所以你现在长大了可能也不太记得我了。”

靳北赫略有所思地低下头。

“没关系的，以后我们会有很多时间一起相处。未来的时间你一个人会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我想邀请你到我家生活一段时间，如果你觉得不错的话，我们也可以一直住在一起。当然了这里你随时可以回来，因为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靳语清动作轻柔地摸了摸靳北赫的头。

靳北赫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人，这个动作好像唤醒了记忆深处的某一段时光，他突然觉得有一股暖意慢慢从靳语清的掌心里散发出来，蔓延他的全身，逐渐融化那颗即将要被冰封的内心。

“嗯。”靳北赫略带羞涩地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答案的靳语清喜出望外，他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甚至抱着靳北赫往天空抛了两下，“太好了，那我们收拾一下就出发吧！”

靳北赫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亲密动作带来的感觉了，他被抛向天空的时候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可是他看着那张雀跃的脸，看着那双向他张开的臂膀准备迎接他的降落，他突然又不慌张了。

如此温暖结实的怀抱让他突然想到小时候父亲也总是这样将他抛起来，让他体验在空中飞起来的自由。

靳语清像过去那样轻轻拍着靳北赫的背，哼着过去那首小曲，步伐轻松悠哉地往屋内走去。

靳北赫抱着靳语清的脖子，感受着他的体温。

其实他一直都记得那些曾经带给他美好记忆的人，只是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的家庭支离破碎，连同他过去美好的回忆都一并埋在了石碑下面

看着不断倒退的景象，前一秒尚且明亮的天空，下一秒便是日落黄昏。

一阵清风吹过，大树拔地而起，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日落美景被茂盛的枝叶吞没，只剩下一片漆黑。

又一阵清风吹过，树叶化作漫天繁星在风中摇曳着，发出清脆的铃声，闪烁的光芒宛如整个银河的缩影。

他伸出手想抓住一颗星星，缕缕银光透过他的指缝照进他眼里，将一片灰蓝的深沉点亮，直达他的内心。

靳北赫睁开眼睛，雪白的天花板上仿佛还映射着那漫天星光，他扭头看向那抹透过窗帘照耀进来的晨光，恍惚间又看见那个被救赎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