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钰萤出生之前，这个家，还能维持着看似稳定的和谐，柳钰萤的到来，彻底搅乱了这个家的平静。

柳家沟，是山城方圆十里最大的村。柳姓族人，是柳家湾最大的家族，村里很多亲戚，都没出“五服”，大家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辈分。柳忠义的父亲柳老爷子，在柳家沟辈分最高。柳老爷子有五个儿子，两个闺女。柳忠义排行老二，是五个儿子中最孝顺而又最耿直的那个。

柳忠义是柳家沟生产四队的队长，负责着整个四队的出工、记工分等所有事项。他的脾气耿直火爆，动不动就发火。他的管理标准简单直接，属于生产队的东西，无论是谁，都不允许占为私有；严格按照上工时间、干活质量记工分，谁偷奸耍滑都不好使；严格按照工分进行粮食分配，哪个亲戚朋友，就算是柳老爷子，也不能例外。因此，柳忠义在柳家沟，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人，踏实本分的老实人喜欢跟着柳忠义干活，什么事都有柳忠义撑着，吃不了亏。性格活络喜欢偷懒的人则对油盐不进的柳忠义很是反感。

章会琴则是传统的农村女性，温柔善良，踏实吃苦。和柳忠义家截然相反的是，章家一门五姊妹，只有两个弟弟。章会琴十几岁的时候，父亲便因意外去世，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章老太太，靠着要把所有孩子都拉扯活的信念，到处要饭，苦苦支撑着家里的七张嘴。章家的孩子都是大的看小的，衣服都是轮着穿。

章会琴自小对课堂充满了向往，还不到入学年龄的时候，她便背着幼小的二弟，在村里的土屋学堂窗户外听课，在她看来，黑板上方方正正的汉字，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文字。

到了上小学那天，章会琴背着妈妈用布条拼凑成的花书包，像只采蜜的小蜜蜂，迫不及待地飞进了知识的花园，贪婪地吸吮着知识的花蕊，那是世界上最甜美的滋味。

但章会琴的幸福，只维持了两年，便戛然而止。

到了三年级开学的时候，章老爷子说什么也不同意章会琴去上学了，即便校长找到家里，说章会琴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娃，每次考试都是全校第一也不好使。章老爷子坚定地认为女孩子读书没用，早晚要嫁人，女人最重要的是相夫教子，知识这个东西，不当吃不当喝的，没啥用处。再说了，家里七个孩子，个个张着嘴等吃饭，一家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什么余力供孩子读书。

章会琴的翅膀，在校长摇着头出门的一瞬间，无力耷拉了下来。

随着后来章老爷子的意外离世，章会琴的求学梦，便彻底变成了灰烬，被埋在了苦苦求生的岁月中。

嫁给柳忠义以后三年内，相继生下大女儿柳钰雪、二女儿柳钰春。柳老爷子是识文断字的，手里有一本柳氏家谱，每当家里添丁，他便会翻出来，给每个孩子取名，男孩的话，会直接按照家谱辈分取名。女孩的话，便会取个辈分的同音字往下续。柳忠义这一代，是忠字辈，柳老爷子按照仁、义、礼、智、信，给五个儿子取了名，给两个女儿取名柳中意、柳中欣；忠字辈以后，便是玉字辈，柳忠仁家连续生了三个儿子，便都按照玉字辈取了名。到了柳忠义这，第一胎是个女孩的时候，全家还是欢喜的，柳忠仁家全是三个男孩，这也算是孙子辈中第一个女孩，恰逢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柳老爷子便把“玉”改成了“钰”，给大孙女取名柳钰雪。

柳钰雪小的时候，

还是受了些照拂的，她长了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萌萌地扇动着。农闲之余，大家族里谁要有空，还是会抱着柳钰雪逗弄一番的。

在柳钰雪两岁的时候，章会琴又生了个闺女。这次，柳老爷子的脸色就不好看了，迟迟没给取名，在农村，男孩子就是香火，男孩子就是壮劳力，男孩子就是工分，女孩子养大了早晚要嫁人，还得搭上陪嫁。后来上户口的时候，因为老二出生在春天，就很敷衍地取了个名字柳钰春。

柳钰春几乎就没再受过大家的照顾，大家庭里的人，似乎从柳钰春出生后就更忙了，忙得腾不出一刻钟来帮着抱一下孩子。

而章会琴每次牵着柳钰雪，背着柳钰春下地的时候，背后总会传来村里人的议论：“老二媳妇人挺好的，就是命不好，又生个丫头。”

“可说呢，大队长又有啥用，没有儿子，等于啥也没有。”

“哎吆，老二媳妇可要遭罪，俩女娃娃，以后在这个家就抬不起头来喽。”

在柳钰春不满两岁的时候，柳钰萤又来到了这个世界。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白天焦躁的知了们暂时闭门歇业，萤火虫们挑灯值守。在柳钰萤出生的时候，柳家屋前屋后飞满了萤火虫，给漆黑的夜，带来了点点星光。

而在得知柳钰萤又是个女孩的那一刻，柳家便彻底陷入了黑暗。柳老爷子的脸比外面低沉的夜色还要阴郁，湿得能拧出水来。柳家其他的人都纷纷摇头，啧啧几声后，留下诸多叹息，便各自回屋。

章会琴撑着虚弱的身体，看着那个从出生就不受待见的瘦瘦小小的身体，又看见窗棂外飞舞的萤火虫，发着那么微弱的光。

“他爸，老三就叫钰萤吧，你看咋样？”

“好。”柳忠义替章会琴窝了下被角。“闺女蛮好。”

柳钰萤出生后不久，山城便实施了新的土地政策，由原来的集体所有制，改为家庭承包责任制，大家由出工分、交公粮、等分配的集体劳作模式，变为了自力更生的自主经营模式，柳忠义在政策转变后，由原来的生产队长，变为村委会主任。

后来说起这段故事，老人们总说柳钰萤命好，是带着粮食来的，自从新的土地政策实施以后，只要勤劳苦干，地都是给自己种的，“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之前的一切，已经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