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碧倩婷熟睡的样子，岚翱心中稍安。旁边一名中年男子插嘴道：“这十多天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婷婷睡得这样安详自在。”他转首对岚翱道：“你知道为什么吗？岚小弟。”

这名中年男子穿一件锦袍，身形高挺笔直，潇洒好看，两鬓带点花白，在那几分酷似碧倩婷的脸相上，虽有点疲态，可是在那浓密的眉毛下，眼神仍是清澈明亮。一支碧绿色的玉箫斜插在他的腰带之上，让他更平添几分文秀之气。乍看下去，他根本不似是一名修道之人，倒像是一名钟情于箫艺的乐匠。岚翱到现在还是不太相信，这名男子，居然是火龙真人的儿子，碧倩婷的父亲——碧雨轩。碧倩婷的箫艺，正是学自于他。

岚翱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碧雨轩苦笑道：“是因为她一直担心你啊。”

岚翱啊的一声，转头望了望正在熟睡的碧倩婷。

“能跟我到外面小亭中长谈一阵吗？”碧雨轩邀请道。

虽然就辈分以论，岚翱跟他是同辈，但他毕竟是碧倩婷的父亲，岚翱还是更愿意把他作长辈来看待。长辈有请，后辈当然不敢拒绝，岚翱慌忙点头答应。

两人走到山庄外湖中央的小亭里面，岚翱极目望去，只见湖水清澈，数只仙鹤在水中栖息，远处白云飘飘，衬托得四周直如人间仙境一般。

一名侍女送上了酒壶跟酒杯，碧雨轩微笑道：“来，当日你救了我女儿一命，今日又送了我女儿回来，我自当以好酒相谢。”

岚翱细看桌面的杯子，只见杯身翠绿，杯壁薄如蛋壳，滑润透明，光泽照人，深、浅相间的绿色中交织着半透明的花纹。岚翱一看之下，就知道此杯决非凡品。

碧雨轩见他好奇地端详杯子，解释道：“此杯名为夜光杯，是以夜光石为原料，巧磨细琢而成。”他一边说，一边为岚翱斟酒，岚翱见酒水竟作艳红之色，流入杯中后，玉杯生出异样光彩，更映得杯中之酒殷红如血，不由得暗暗称奇。

碧雨轩长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来，岚小弟，请你来品尝一下我自酿的酒。”

岚翱素来滴酒不沾，闻到杯中酒香扑鼻而来，不禁微有醺醺之意。他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只觉酒味甘甜，忍不住叫了一声好酒。

碧雨轩问道：“岚小弟，听说十天前你为救小女，曾坠下山崖，渺无音信。小女为此伤心不已，茶饭不思。不知何故又能安然无恙地归来呢？”

岚翱心道终于来了，忙把一早想好的解释说了出来：“我跌下去后，刚好挂在峭壁横生的一棵小树上，侥幸逃过大难。又见树旁有一山洞，我身上受了不轻的伤，遂爬到洞中养伤。过了十天，我的伤好得七七八八，这才顺着峭壁的长藤，慢慢爬到谷底后山处，恰好听到婷婷的箫声，循声而去，碰到婷婷在昏睡，便把她带了回来。”

碧雨轩见他眼神闪烁不定，而且这些挂在小树上得以保命的情节，听上去不太像是事实，倒似是江湖中说书先生讲惯了的段子，心中不免生疑。但见岚翱不肯说真话，碧雨轩也不点破。只是莞尔道：“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岚小弟能避过这次危难，必是福泽深厚之人，该喝一杯庆祝。”

两人又饮了几杯。碧雨轩一边为岚翱斟酒，一边淡淡道：“不知道婷婷在你心中，是什么地位？”

岚翱愕然，不知他何故突然问起这个来。思忖片刻，岚翱这才道：“婷婷跟阿清一样，都是我的好朋友。”

“好朋友？”碧雨轩沉吟道，“仅此而已？”

岚翱点头道：“仅此而已。”

碧雨轩又问道：“不久前，我父亲欲把婷婷许配给陆清，不知道你怎么看这件事？”

岚翱仰首望天，只见青天一碧、万里无云，顿了顿，他才低下头，黯然道：“他们两人非常匹配。”

碧雨轩默然半晌，这才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被碧雨轩这样追问下去，岚翱一时不知如何措辞，沉默了片刻，他才叹息一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阿清各方面都是人中之龙，除了他，又有谁配得起婷婷？”

“你知道婷婷的娘亲，是怎样一个人吗？”碧雨轩忽然又问道。

岚翱不知他为何无缘无故提起碧倩婷的母亲，呆了呆，暗忖他问这个问题，必然有深意，忙识趣道：“愿闻其详。”

“唉，”碧雨轩叹了一口气，把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他望向远方的云海，神伤道：“她，是我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人，更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记得从小时候开始，”碧雨轩回忆道，“我就不喜欢修道，只爱吹xiao听曲。故此，我的修为一直远远落后于其他弟子。如果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也就罢了，但偏偏我的父亲却是火龙真人，白云教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因为我性子疏懒，道术低微，还有娘亲的缘故，我的父亲并不喜欢我。没有了他撑腰，其他弟子便经常嘲笑我，说我辱没了父亲的名声。对这些，我都不以为意，我自有我的箫道可以寄托，可需在乎别人的认同？庄子有云，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我相信我已经做到这点。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如往常般在山林中吹xiao自娱，正沉浸于箫乐之中，忽见一名蓝衣少女闻声而来，坐在旁边静听。我当时正吹得忘形，也就没有理会她。突然，一名平日经常欺负我的师兄走过，见我在吹xiao自乐，忍不住嘲笑了我一番，我毫不理会，谁知那名看似文静娴淑的少女，竟然跳了起来，骂了那名师兄一通。那师兄想不到这个落落大方的少女，居然如此凶恶，竟吓得呆住了。这时，她转过螓首，对着旁边目瞪口呆的我道：‘你就不会说一句么？’。”

“从此我再也不是一个人，湖里泛舟高歌，溪旁静坐吹xiao，我都有一个听众。我也渐渐知道她的身世，她原是弱水师叔的侄女，因见她体弱多病，弱水师叔便带她上孤云山，养病修道。她的身体虽然不好，但在修道上的确很有天分，当时她的道术，已远远在我之上。”

“那天，她突然找到了我，对我道：‘姑姑想我出家，继承她的衣钵，我不想，躲开了她。现在暂时没有栖身之所，不如就先住你这里吧。’我道：‘如果弱水师叔来山庄找你怎么办？’‘那样啊，’她想了想，道：‘不如我们就成亲吧，我成了你的人，她就没有借口了。’”

“之后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可惜她的身体终究是弱，生了婷婷之后，更是大不如前，终于郁郁而去。”

“她离去后，我痛不欲生，曾想过泛舟于湖海之中，一边吹xiao，一边跟她沉舟于湖底，但是见到年幼的婷婷，我终于还是没有这样做。”

“我经常想，我的道术这么差，人又胆小怕事，她到底喜欢上我哪一点呢？我曾经问过她，她却笑而不答。”

“也许，”碧雨轩望着岚翱，别有意味地道：“正因为我道术差，人又胆小，她才喜欢上我。”

岚翱眨了眨眼睛，不解地望着他。

碧雨轩拍了拍岚翱的肩膀，叹道：“中年心事浓如酒，少女情怀总是诗。的确，女儿家的感情是非常微妙复杂的。有时候，男人什么都不是，反而会对母性情怀极浓的女孩子产生更强的吸引力。婷婷跟她的娘亲，其实是很相像的。”

见岚翱一付茫然的样子，碧雨轩知道他没有听懂，心道：各人有各人的缘分，我又何必插手其中呢。回想起自己的亡妻，甜蜜与辛酸霎时拥上了心头，他站起身来，举杯一饮而尽，哽咽道：“对不起，岚小弟，我要失陪了。”语罢，转身就走。岚翱见到他眼角已有泪痕，心知他是不想让自己见到他泪流满面的窘相。

只听到渐渐远去的碧雨轩悲歌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方可与君绝……” 歌声回荡在湖面之上，岚翱虽不解词中深意，但也不由被他的情绪感染，一阵淡淡的惆怅，随之涌上心头。